袁继鹏不由叹息了一声道：“谁叫这国子监的规矩便是如此，非官宦子弟不得入，便是能入了学，也要按出身分个三六九等出来。国子学非三品子弟不可入，太学五品，四门学七品，便是律学、算学也须得出身九品以上方可。”
“这规矩不好，”冉仲景摇了摇头，道，“若家中真到了三品大员，子弟要么便是受恩要么便是依托关系谋个好差事，又岂会在太学中认真念书，走科举的法子？”
蔡京冷笑一声，不由道：“想读书的人读不上，不想读的却偏偏占着最好的资源。”
冉仲景转头看向顾望之，却见她托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
“望之，你看什么呢，看的这样入神？”冉仲景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便见一对莫约八九岁的兄妹，相互依偎在一起，手中捏着本书，坐在一茶馆外头，借着窗口透过的微弱烛光默默看着。
冬日里的天昏暗的早，小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女孩揣着手，眼睫上结了层薄薄的雾气，男孩冻得手指有些皴裂，却时不时低声向女孩询问几句，便迅速翻了书页。
冉仲景一怔，不由微微红了眼眶，他低声喃喃道：“从前，我同阿瑜也是这般，山里的路不平整，我上学总要走上两个时辰，若到了冬日里遇上了大雪封山，迷失在其中也是有的。所以我总会多抄写手卷，晚上瞧着哪家有了些灯火，便同阿瑜一起依着窗口借光读书。”
蔡京抿了抿唇，他只道冉仲景家中穷苦，却不曾想竟艰难到这般地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如今你高中榜眼，又晋了侍郎之位。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顾望之拨了拨银炭，神色淡淡道，“天下苦寒之人入仕者寥寥，并非每个人都能同你这般幸运。你走出来了，可还有许多如你这般的人，在群山间，于沟壑中，陷困顿里，他们走不出来，也没有路叫他们走出来。”
冉仲景一怔，又抬头看向微雪中那对瑟缩在一起的兄妹，动了动嘴唇，半晌方才说道，“等级教化，总要将人分出个三六九等。”
顾望之轻笑了一声，看向冉仲景道：“那日我同小殿下讲学，一宫女旁听在侧，我同她问可读过四书，她十分惶恐，说自个儿身份低贱，不敢读。你猜小殿下如何说？”
冉仲景垂了眸子，捏着手心道：“小殿下身份贵重，想来也觉得这书她看不得罢。”
“非也，”顾望之摇了摇头，笑道：“小殿下说‘书不分贵贱，读书之人更不应该分贵贱，圣人写书，便是叫天下人读的，不该有身份性别之分’。”
“这话当真是小殿下说的？”蔡京有些惊讶，“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气度？”
顾望之看向冉仲景微动的眸色，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道：“没有谁合该被身份自囿其间。凡处亦有云端，料峭绝巘中生长的花未必就逊色于宫墙；人非生来而为草芥，评判与否的标准也从不在一人之口。做你认为对的，仅此而已。”
冉仲景身躯忍不住一怔，声音有不由微微发颤：“望之，我……”
顾望之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看向窗外的孩童，语气轻缓却充满力量，“仲景，给他们一个从底层走出来的机会，给他们一个读书入仕的机会，让太学，成为天下的太学，让圣贤成为天下人的圣贤。”
冉仲景动了动嘴唇，看向顾望之的侧脸，似乎是受了什么极大的震撼一般。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入仕，就是想叫所有人都看见，这天下非世族的天下，读书也并非宦僚的专属，便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平民也未必就差于累世功勋的子弟。
他想要这世间从来都以才干品行判高下，而非以出身门第定尊卑。
“可我只有一人，”冉仲景有些哽咽，“我怕以我如今之力，若想变古今学制，如同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仲景，你从来不是一个人，你身后，站着千千万寒门子弟。”顾望之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如今朝中变革之风渐起，你何不趁着东风，将这火烧得更烈些，让她，他们都足以看得见前行的火光。”
“望之……”冉仲景微微红了眼眶，深受鼓动，反握住顾望之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我这便回去拟出一道折子来，将天下学制之弊病一一指出，上奏天听，祈施变革之法。”
顾望之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若有需帮忙之处，尽管寻我们便是。”
冉仲景感激地拱了拱手，便拿了披风转身离去。
“礼部，也该掀起些风浪了，”蔡京瞧着楼下冉仲景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声道，“若要动国子监，只怕不易，仲景许是要吃些苦头了。”
“既是我诱导他行学制之变革，定然会助他一臂之力。”顾望之拿起温酒抿了口道。
“哦？”蔡京有些好奇地看向顾望之问道，“想来你是已经有了对策？”
顾望之指尖缓缓摩挲了一下杯口：“我既开了口，便有法子做成此事。”
蔡京知他自有主意，也不多问，只伸手在炉边烤了烤手道，“只可惜顾五没来，难得下了些小雪，最是一堆子人煮酒赏雪的好日子，他倒没这个福气。”
顾望之看着外面纷扬的雪花，伸手接了片，“许多年前在徐州，也是这样的雪，那时的炉子却远比不上如今烧得这样旺。”
她们三人缩在小小的屋子里，相互依偎着，那样的时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炉子烧得旺些不好吗？”蔡京盯着炉中的炭火，眼眸中也淬上了点点火光，“我只希望它烧得更烈些，能把整个南楚的冰雪全都烧化了才好。”
顾望之微怔，随即释怀一般地笑了笑道：“是啊，这火种，合该越烧越烈才是。”
她说着便垂首，翻阅着手中的书籍，正是一行：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