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洞口时,雨已经小了。
薛沉甯睁开眼,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窝在萧承岺怀里。
他的手臂虚环着她,保持着守夜的姿势,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她慌忙坐直,却见萧承岺已经醒了,正静静看着她。
晨光里,他眸色比往日浅了些,像化开的蜜糖。
“雨停了。”他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该下山了。”
薛沉甯跟着站起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与他十指相扣。
她慌忙松开,所以没看到萧承岺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洞外的山色经过雨水洗涤,显得格外清新。
萧承岺先跃下石台,转身向她伸出手。
薛沉甯犹豫一瞬,将手放了上去。
两人艰难地走到半山腰,山风突然变得狂暴,突然传来轰隆巨响,裹挟着泥土与碎枝的气息扑面而来。
薛沉甯还未来得及反应,萧承岺已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跑!”
他拽着她冲向高处的岩石,薛沉甯的绣鞋在湿滑的山路上几次打滑,却被他稳稳托住。
刚攀上岩台,脚下便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浑浊的洪水如巨兽般吞噬了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
“天啊…”薛沉甯死死攥住萧承岺的衣襟。
山下村庄已是一片汪洋,茅草屋顶在湍流中打着旋儿消失不见。
萧承岺突然掰开她的手指,将竹筐塞进她怀里:“回庄子去。”
“不行!”薛沉甯抓住他的手臂,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那些孩子…那些老人…”
她的声音被洪声劈碎,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萧承岺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抱着她往山下疾奔。
当他们跌跌撞撞冲进村子时,眼前的景象让薛沉甯胃部绞痛——
河水已漫过屋檐,一个女人抱着婴儿站在摇摇欲坠的房顶上尖叫。
“接着!”萧承岺突然将绳索缠在她腰间,另一端系在粗壮的槐树上,“待在这里救人。”
不等她回应,他已纵身跃入湍流。
薛沉甯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浊浪吞没,心脏几乎停跳。
直到十息之后,他拖着个奄奄一息的老汉浮出水面。
“拉!”
薛沉甯用尽全力拽动绳索,粗糙的麻绳磨破了她娇嫩的手心。
看到萧承岺带着人爬上岸时,她顾不上鲜血淋漓的双手,直接扑过去检查他的伤势。
“你疯了吗?!”她声音发抖,“要是被卷走…”
“我没事。”萧承岺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水,将老汉安置到树下:“下一个。”
整整三个时辰,薛沉甯记不清拉了多少次绳索。
每当萧承岺消失在洪流中,她的呼吸就跟着停滞。
有次他潜入水下太久,她几乎要扯断绳索跳下去,却在最后一刻看到他破水而出,臂弯里抱着个昏迷的小童。
“活着!还活着!”她接过孩子时,眼泪混着雨水滚落。
萧承岺只是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又冲向一栋即将倒塌的茅屋。
当最后一户人家被转移到安全处,萧承岺终于踉跄着跪倒在泥泞中。
薛沉甯冲过去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后背被尖锐物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你这个…这个…”她哽咽着撕下自己的衣袖,手抖得几乎包不好伤口。
萧承岺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拇指轻轻擦过她血肉模糊的掌心:“疼吗?”
薛沉甯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疼的是你!”
她胡乱抹着眼泪,“你要是…要是…”
未尽的话语被萧承岺轻轻揽入怀中的动作打断。
他浑身冰冷,胸膛却烫得惊人:“没事了。”
“嗯…其他人已经撤到安全地方了…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
薛沉甯找来干净布条和草药,为萧承岺清理伤口。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但眼神依然警觉,随时准备再冲出去救人。
“别动!”薛沉甯按住他,细心地包扎伤口,“再乱动伤口会感染的。”
萧承岺安静下来,黑眸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
薛沉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手指微微发抖,却假装全神贯注于包扎。
*
雨渐渐小了,洪水开始退去。
村里一片狼藉,但好在人员伤亡不大。
薛沉甯在村长的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医棚,为伤者处理伤口。
萧承岺则帮着清理废墟,加固尚未倒塌的房屋。
傍晚时分,薛沉甯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
她累得几乎站不稳,草药也用得差不多了。
“回家吧。”萧承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疲惫。
回庄子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薛沉甯偷偷瞥了眼萧承岺的侧脸,发现他下巴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可能是救人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的。
她有种冲动,想伸手触碰那道伤痕,但马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回到庄子,茗翠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服。
薛沉甯泡在浴桶里,乌黑的长发如水草般散开。
滚烫的水温灼得肌肤发疼,却怎么也洗不去脑海里那些画面——
萧承岺在洪流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后背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还有他托着孩子上岸时,被水泡得发白却依然有力的手指。
“小姐,水要凉了。”茗翠在屏风外轻声提醒。
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泡了太久,指尖都起了皱。
起身时带起的水花溅在地上,混着几缕淡红的血丝,那是她包扎时从萧承岺伤口沾到的血。
“他…怎么样了?”薛沉甯攥着棉巾,声音闷在布料里。
茗翠递来干净的中衣:“萧大哥不肯躺着,这会儿在书房收拾药材呢。”
薛沉甯系衣带的手一顿。
那个疯子!背后伤口那么深,居然还敢乱动!
她抓过药箱就要往外冲,却在门口猛地刹住脚步。
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眼眶和凌乱的鬓发,活像个为夫君急昏了头的小媳妇。
这个认知让她耳根发烫,啪地把药箱搁在妆台上。
“爱死不死!”她对着镜子咬牙切齿,恍惚又看见他潜入洪水前的那个眼神。
那么深,那么沉,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眼底,生怕再也见不到似的。
“傻子…”她突然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发抖。
明明最怕死的人是她,明明最娇气的人也是她。
可今天看着他在浪里浮沉,她竟忘了害怕,满脑子只想着——若他回不来,她定要那洪水偿命。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丝毫听不出受伤的迹象。
薛沉甯下意识屏住呼吸,听着那脚步声停在门外,又渐渐远去。
她忽然想起午后在洪水中,他把她推向安全处时,唇边那句被浪声吞没的话。
当时没听清,现在却福至心灵——
他说的是:“别怕。”
棉巾啪嗒掉进水里。
薛沉甯望着窗纸上那道渐行渐远的高大剪影,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