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山溪旁的木屋中。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抬手,抚上有些发昏的脑袋,缓慢睁开眼。
眼前是一间布景温馨、光线透亮的小木屋,薄薄的纱帐被窗外的风吹起荡漾。
意识回笼,尘无炀立马坐直身体。
外头的宋锦听到动静,连忙开门进来:“炀炀,感觉怎么样了?”
“娘……”尘无炀摇头,抬眼看向她,“墨松希呢?”
宋锦瞧见他眼里的紧张急切,连忙安抚道:“没事,她没事的,小玉说她的家人带她去疗伤了。”
“可是……”尘无炀动作有些僵硬,拿起床头的灵简看了眼,没有墨松希的传讯。
他抬手烦躁地揉了下头发,声音有些颤抖:“我感应不到她……”
“什么感应?两个大孩子隔得远远的怎么感应嘛。”宋锦没细想他的话,只当他是因为担心道侣而着急,她轻声道,“无事,你先告诉母亲,现在身体还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没有,我没事了。”尘无炀摇头,意识到什么,抬眼,“娘,我是不是……”
“……”
宋锦细细看着青年,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哽咽着。
“我的炀儿,没事,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她捧起尘无炀的脸,眼泪止不住地说,“你告诉母亲,你失去意识前看到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好吗?”
宋锦摸着青年苍白的脸,不由想起他小时候睁着圆溜的眼睛、红润的脸颊朝母亲张开双手要抱的样子。
她那从小俏皮又乖巧、漂亮又开朗的孩子,怎的自己出去玩一趟,再次看见时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呢?
没有一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被人用网,像抓畜生一样捆住时不心疼的,况且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看着他的孩子被人那样对待,那么多人还想杀他。
宋锦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尘烨进门见到这一幕,连忙过来拥住宋锦,抬袖给她擦眼泪。
“现在没事了,我们在这,没人能找到这里。”
这处地带位于妖界和仙界的交界处,因为外围常年飓风横行,很少有人靠近。以前尘烨和宋锦游山玩水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了这处静谧的山间小溪。
“爹,娘……对不起。”
尘无炀垂下眼,声音很轻:“你们可以让我静一静吗,我脑子有些乱。”
尘烨和宋锦见他脸色苍白得不行,生怕他难受,便听他的出到木屋外候着。
尘无炀呼出一口气,紧闭双眼细细感应,直到额头冒汗他都感应不到一丝一毫墨松希存在的气息。
不可能的,难道是这里离太远了吗?
他惨白着脸下床,望向窗外的景地,心里扩散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握紧拳头,指尖陷进肉里渗出了血液都毫无知觉。
溪边,宋锦靠在尘烨怀里,哽咽着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偏偏是我们的孩子……”
“如若没有什么殃星转世,我们炀炀该是怎样的一个活泼开朗、顺势一生的孩子,为什么非要经历这些……”
“为什么……凭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屋内,尘无炀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木屋顶。
小溪水声潺潺,一直从晚流到亮。
翌日。
宋锦抬着汤药推开木屋的门。
看到里头场景,汤药瞬间打碎在地。
“炀炀!?”
“他去哪儿了!?”
尘烨赶来,巡视一圈,看见床头留下的纸封。
他连忙捡起来看,上面留了一串字: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只是孩儿必须去寻找所念之人,也是寻找导致孩儿失去自控的原因,在此期间不会现身于世人前,父母母亲切勿挂念。】
宋锦拿过这封信,泪水打湿纸面,点点头。
“……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京陵城,墨家。
排列整齐的护卫巡逻而过,假山后悄无声息出现一人。
尘无炀越过墨家护府大阵,进到墨家院子,巡视一圈四周,寻着墨松希的房间而去。
他身法奇快,穿了一身黑袍,四周的修者都没察觉到一丝一毫外来者气息。
来到墨松希所住的小院,远远望见里头黑漆漆一片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没犹豫,迅速进到屋里,屋里静悄悄的。每个角落都摸索了个遍,都没找到有什么阵法玄关,房间里也没有任何通道。
他走出屋子,又处处躲开巡逻护卫,将墨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找到墨松希。
尘无炀脸色越发苍白,他走到街上,逼迫自己迅速回想他们以前所有去过的地方。
从他们在雨夜相逢的那片老城区,再到他们一起游玩过的灯桥客栈,不胜其烦地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无所获。
直到天色快亮,他才回去。
次日夜晚,尘无炀立马启程前往青云天府。
这会儿宗内的弟子少了一大半,几乎都去了问道峰参加宗门大比。
宗门里各处设下的阵法都拦不了他,他悄无声息的一一穿过,继续寻遍各个角落。
毫不停歇地寻觅。
—
三日后。
晚间,问道峰青云天府弟子安营客栈处。
“明日一早去拜访,你可别睡太晚啊。”
“行了,我知道。”
伊祁和玉毫无诚意地挥挥手,提着酒壶朝自己房间走去,“一天天的,要切磋等到比试那天就行了呗,还搞什么试前互访……”
带着烦闷焦躁的思绪,他一把推开房门,忽的被坐在桌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看清楚后,伊祁和玉静默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锁上门,点亮灯火,将酒壶放桌上,然后猛的一把拽住面前人的衣领——
“尘无炀,你知道这里是哪吗?你这些天去哪了!?这里有多少人想杀你你知道吗!”伊祁和玉冒着火气,尽力将声音压到最低。
“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身份还能出现在这里吗?你怎么敢的!?”
这么多天憋闷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发泄口,伊祁和玉揪住他不放。
“你就不能继续躲着吗?你要是想瞒着谁躲着谁,谁能发现你!?”
天知道他这些天为了找这人耗了多大力,这人却连哪怕一点的讯息都没回。
伊祁和玉揪着他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尘无炀被他拽着向后方斜了一下,撞上一旁的桌子。
桌上瓷杯互碰乱撞发出脆弱的声响,伊祁和玉没能消气,还欲再说,可对上尘无炀抬起的那双通红的眼,他的话一下子死死卡在喉咙里。
他放开尘无炀,脑子里的温度逐渐降下。
平缓了下呼吸,他没什么语气地说:“我冲动了,你没事就行……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赶紧走。”
“墨松希呢?”
尘无炀突然问了一句,看着他:“你有看到她吗?”
伊祁和玉转过身。
“我不知道,那几个声称她家人的人不是说要带她去疗伤嘛,我也还没收到她的传讯,她应该……”
“我去找过你妹妹了。”
尘无炀打断他,“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为什么?”
伊祁和玉背对他,沉默不语。
尘无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慢慢地说:“……为什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哭?”
伊祁和玉双眼通红,别过脸不敢和他对视:“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哭,她连我都不见。”
尘无炀说:“我问过她了。”
伊祁和玉倏地看向他,细细观察他的表情。
尘无炀的脸色脆弱得像一张白纸。
伊祁和玉哪见过兄弟这个样子,不忍地别过头,最终妥协。
“五天前晚上……掌门去过宗里的命灯殿……”
闭了闭眼,他艰难道:“说是……墨松希的魂灯灭了。”
“……”
空气静默,伊祁和玉双眼泛红地看向尘无炀,见他只是静静地垂着眼,没什么反应。
尘无炀这个人从小就这样,表面上活泼开朗,人也没什么坏心思,可他面上越是简单,内心越是难猜。就像伊祁和玉刚刚说的,这人要是想瞒着藏着什么,就没有人会知道。
以前两人经常一起去高险刺激的地方玩、在云城竞技场大肆发泄,伊祁和玉却不理解为什么每次他都会在外面沉默地把自己血迹弄得一干二净才会回家。
男孩子喜欢比武斗争什么的不是很正常吗?为何要瞒着?况且他们有法宝在身一般人要不了他们的命,哪个修仙世家会不乐意自己的孩子出去历练?
现在伊祁和玉才知道,原来这人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因为是殃星转世,既不得不出去发泄戾气,又不想让父母再为他的身世堪忧。
他一直向父母呈现出的是把自己控制得很完美的样子,告诉他们他是正常孩子,殃星的力量奈何不了他。
可令伊祁和玉生气的是,他自认是和尘无炀一起历尽成长的亲密伙伴,尘无炀若是不瞒着他,他也不至于最后发现时被打个猝不及防,也没能及时帮到他。
伊祁和玉望着昔日的好伙伴,他有很多话想说。
可是看着尘无炀的现在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那点埋怨比不过尘无炀身世暴露和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
“……”
伊祁和玉别过脸,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在一片静默中,内心悲伤的情绪彻彻底底将那一丝丝怒气给淹没。
他一把抱住尘无炀,无声紧紧拥住他的臂膀,眼泪顺势而下。
尘无炀站着不动,伊祁和玉放开他,看到他通红的眼睛也噙着泪水。
泪珠顺着尘无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下。
脆弱又无助。
那是伊祁和玉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好兄弟哭。
一向开朗爱笑的人,流起泪来就像一个无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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