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的工业区，路灯昏黄，林国栋骑着那辆旧电动车缓缓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寒风刺骨，他不由得拉紧了外套的拉链。这一天，他又加班到了这个时候。
制衣厂的灯光还亮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依然忙碌的身影。林国栋放慢了车速，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在流水线前埋头苦干的女工。她们中有年轻的姑娘，也有中年妇女，每个人都专注着手头的工作，偶尔抬手擦擦额角的汗。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那是他同事老张的妻子。她正熟练地操作着缝纫机，手指飞快地在布料间穿梭。林国栋记得老张说过，他妻子在制衣厂已经工作了十五年，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一个月能挣四千多块钱。
想到这里，林国栋的心突然一阵抽痛。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车，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路边，望着车间里忙碌的景象。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他的妻子李梅从来没有上过一天班。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二年前，他们刚结婚时，李梅也曾是个温柔体贴的妻子。那时她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虽然工资不高，但总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每个月的工资，她都会拿出一部分给林国栋买新衬衫，或是给双方父母买礼物。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林国栋努力回想。好像是婚后第二年，李梅因为和主管吵架，一气之下辞了工作。当时她信誓旦旦地说：“换个工作更容易，现在找工作又不难。”
谁知这一“换”，就是二十年。
起初，林国栋并不在意。他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养活一个小家庭还算勉强。他安慰妻子：“找不到合适的就先休息一段时间，不急。”
没想到这一休息，李梅就再也没有出去工作的念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国栋的工资涨幅远远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费用、老人的赡养费...各种开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暗示李梅是否可以找份工作，哪怕是兼职也好。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李梅就会大发雷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觉得我吃白食了？当初是谁说养我一辈子的？”
林国栋只能沉默。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在婚礼上，在蜜月时，在无数个甜蜜的夜晚。但他从没想过，这句承诺会成为妻子二十年不工作的借口。
最让林国栋心痛的不是经济上的压力，而是李梅的态度。二十年不工作，她不但没有任何愧疚，反而经常埋怨林国栋“没本事”、“赚得少”。
“你看隔壁老王家，又换新车了。” “同事小刘的妻子昨天买了个新款包包，要一万多呢。” “你大学同学都当上总经理了，就你还是个小科长。”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次次扎进林国栋的心里。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经常加班到深夜，就为了多挣一点加班费。可回到家里，等待他的不是热饭热菜，而是妻子的冷嘲热讽。
制衣厂下班的铃声打断了林国栋的思绪。女工们陆续走出厂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也洋溢着完成一天工作的充实感。老张的妻子也在人群中，她看到林国栋，笑着打招呼：“林师傅，这么晚才下班啊？”
林国栋慌忙擦去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强颜欢笑：“是啊，刚加完班。你这么晚才下班，辛苦了。”
“习惯啦，”老张的妻子笑道，“老张今天夜班，我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多干会儿，多挣点钱。儿子明年要上大学了，得给他攒学费呢。”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国栋的心再次揪紧。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此刻恐怕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旁边堆着零食袋子和水果皮。
“你真不容易。”林国栋由衷地说。
“这有什么，”老张的妻子摆摆手，“夫妻俩不就是要一起努力吗？老张工作也辛苦，我能分担一点是一点。好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去给老张准备宵夜，他十二点下班。”
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夜色中，林国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妻子都这么懂事体贴，而自己的妻子却...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李梅打来的。
“都快十二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电话那头的语气很不耐烦，“我饿了，你回来时顺便带份宵夜，要小龙虾，别买那家便宜的啊，不新鲜。”
林国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好，我马上回去。”
挂掉电话，他望着制衣厂依然亮着的灯光，久久没有动弹。车间里还有几个女工在加班，可能是为了赶工，也可能是想多挣点计件工资。
其中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工格外卖力，她的动作很快，几乎不需要抬头看。林国栋认得她，是小区保安老杨的妻子。老杨前年工伤腿脚不便，只能做轻省的工作，收入少了很多。他妻子就在制衣厂兼两份工，白天做缝纫，晚上做质检。
有一次林国栋和老杨聊天，老杨红着眼圈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老婆，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但语气中满是感激和疼爱。
而李梅呢？她可曾想过林国栋的辛苦？可曾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
林国栋推着电动车，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24小时超市时，他看见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楼下的邻居小王妻子。她正在整理货架，动作利落干脆。
林国栋记得小王说过，他妻子在超市做理货员，每天晚上工作到十二点，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块。小王家并不富裕，但夫妻感情很好，经常看到他们一起买菜、散步，有说有笑。
“林叔，这么晚才下班啊？”小王妻子看到他，笑着打招呼。
“是啊，你也很晚啊。”林国栋勉强笑了笑。
“晚班补贴多嘛，”小王妻子爽快地说，“多挣点是点，攒钱给孩子报个辅导班。”
林国栋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王妻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轻声说：“林叔，不是我说，您真是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压力很大吧？”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林国栋的软肋。他的眼眶又湿了，慌忙别过头去。
“其实...其实我也没...”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们都看在眼里呢，”小王妻子叹了口气，“李阿姨她...唉，您多保重身体。太晚啦，我得去忙了。”
林国栋点点头，快步离开超市门口。他怕再多待一秒，就会在陌生人面前失控大哭。
回家的路上，林国栋的思绪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勤劳善良的女人。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打三份工把他和妹妹拉扯大，从未抱怨过什么。
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国栋啊，找个懂事的老婆，两个人相互扶持，日子再苦也是甜的。”
可是他现在的生活呢？只有苦，没有甜。
推开家门，客厅的电视正大声播放着综艺节目。李梅窝在沙发里，头也不回地说：“小龙虾买回来了吗？快饿死了。”
林国栋默默地把手中的袋子放在茶几上。李梅迫不及待地打开，顿时皱起眉头：“怎么买这么少？够谁吃啊！”
“今天...今天那家卖完了，这是最后一份。”林国栋撒了个谎。实际上，他今天加班太晚，错过了发加班费的日子，钱包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
李梅撇撇嘴，开始剥龙虾，一边吃一边说：“下个月我闺蜜组织去海南旅游，我也要去。你给我五千块钱。”
林国栋猛地抬头：“五千？我哪来那么多钱？这个月房贷还没...”
“我不管！”李梅打断他，“你看看人家老公，哪个不是让老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你抠门！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样的话，林国栋听了二十年。但不知为何，今晚格外刺耳。
他静静地看着妻子：四十多岁的她保养得很好，因为不用工作，很少风吹日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手上戴着去年生日非要买的名表，脖子上挂着金项链，都是林国栋省吃俭用买的。
而他自己呢？一件外套穿了五年，鞋子底都快磨破了，也舍不得买新的。
“你看什么看？”李梅不耐烦地说，“快去洗澡睡觉吧，别在这儿碍眼。”
林国栋默默地站起身，走向浴室。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想起制衣厂里那些忙碌的身影，想起超市里那个勤劳的女人，想起老张妻子说要给丈夫做宵夜时温柔的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妻子都那么贤惠懂事？难道真如别人开玩笑说的，是祖坟埋得好吗？
林国栋的父亲早逝，母亲辛苦一辈子，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他成家立业。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子的。
洗完澡出来，李梅已经回卧室睡了。茶几上一片狼藉：龙虾壳堆成小山，啤酒罐东倒西歪，油渍滴得到处都是。
林国栋默默地收拾干净，然后坐在沙发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手机亮了一下，是工作群里的消息：明天要提前半小时上班，有急件要处理。
林国栋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他的生活：永远在加班，永远在奔波，却永远得不到一句温暖的问候。
他突然很想念母亲。如果母亲还在世，看到他现在的生活，该有多心疼？
凌晨一点，林国栋依然坐在沙发上。他拿出手机，无意中点开了相册。里面有很多老照片：他和李梅刚结婚时的合照，两人笑得那么甜蜜；孩子出生时的全家福，李梅抱着婴儿，眼中满是母爱；孩子第一次上学时的照片，一家三口手牵手...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变得如此冰冷？
林国栋一张张地翻看照片，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发现了一张特别的照片：那是李梅二十五岁生日时，她还在百货公司工作，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林国栋买了件衬衫。照片上，她骄傲地举着购物袋，笑得像朵花。
那时的她，多么美好啊。
林国栋忽然意识到，也许李梅并不是天生就这样。这二十年来，他一味地忍让和纵容，是否也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原因之一？
他想起心理咨询师说过的话：“婚姻是两个人的舞蹈，步伐乱了，两个人都有责任。”
是啊，这二十年来，他除了默默承受和偶尔抱怨，可曾真正地与妻子深入沟通？可曾坚定地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和需求？
林国栋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决定：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么改变，要么...
他轻轻推开卧室门，李梅已经熟睡。台灯下，她的面容看起来那么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林国栋坐在床边，轻声说：“梅，我们谈谈好吗？”
李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大半夜的谈什么谈，明天再说。”
“不，就现在。”林国栋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坚定。
李梅似乎被他的态度惊醒了，坐起身来：“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梅，我们结婚二十年了，”林国栋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二十年来，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尽我所能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但我真的很累，需要你的理解和帮助。”
李梅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看，”林国栋继续说，“隔壁老张的妻子，楼下小王的妻子，她们都在工作，都在为家庭分担。我不是要求你一定要赚多少钱，但至少...至少给我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不要整天埋怨我，可以吗？”
卧室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李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终于，她轻声说：“我...我知道我不对。但是国栋，我害怕...害怕出去工作，害怕面对社会。我已经二十年没工作了，什么都不会...”
林国栋惊讶地发现，妻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每次你提起工作的事，我就发脾气，是因为我害怕，”李梅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我知道你辛苦，知道我不对，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一刻，林国栋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妻子的蛮横和埋怨，背后隐藏的是深深的不安和自卑。
他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如果你愿意，可以先找份轻松的工作，或者学点什么...”
“真的吗？”李梅怯生生地问，“你不会嫌弃我？”
“怎么会呢？”林国栋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们是夫妻啊。”
窗外的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柔和的银光。林国栋想起那些在制衣厂加班的夜晚，那些看到别人家妻子辛勤工作时的羡慕与心酸。
也许，每段婚姻都有自己的难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重要的不是比较，而是沟通和理解。
今夜，他依然会为那些辛勤工作的女性感动落泪。但明天，他将牵着妻子的手，一起面对生活的挑战。
因为婚姻不是比较谁付出得多，而是两个人携手同行。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只要心在一起，就有希望。
林国栋轻轻拥抱着妻子，在她耳边说：“明天我陪你去人才市场看看，好吗？”
怀中的妻子点了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一次，是希望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