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珞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加密通讯器的光在他眼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他朝巷子尽头瞥了一眼——那篱笆还泛着点幽幽的光。他压低声音对老周说：“麻烦您照看一下小满，这篱笆也留心守着，过两天基地会派人来加固。”说完蹲下来，揉了揉小满的头发，“秘密要藏好啊，等叔叔回来给你带薄荷糖。”小满使劲点头，把怀里的布娃娃搂得更紧了。
放下碗筷时，金属轻轻碰了一下，那声音低得像是谁叹了口气。柳珞秋转身走进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蓝金频率悄无声息地铺开，把骨汤的暖意和那个“江”字的痕迹，都裹进了心底。往回赶的路上，他把篱笆下那股青色的脉动和小满异常的感知一块儿同步传了回去。没多久，沈听澜的消息就来了：“废弃供水站侦测到和‘厄隐先知’匹配的低频波动，很可能是零度舱群的分支节点。白梵和林汐瑶已经到那儿了，需要你带着星脉共鸣去定位核心。”胸口处的星脉隐隐发烫，一边是江沐月留下的那股“引导”的暖意，另一边却是危机逼近的凉。车窗外晨雾散得干干净净，悬穹城的轮廓从重建区的烟火气里一路延伸出去，直到暮色爬上防护穹顶。补给车在暮云区一片荒草地边上停下时，锈红的储水罐已经在夕阳里泛着暗沉沉的光。白梵和林汐瑶猫在阴影里调试设备——一场关于频率引导和阴谋窃听的暗战，就这么在昼夜交界的缝隙里，悄悄开始了。
悬穹城暮云区的东南角，时间在这儿好像锈得特别厉害。那座废供水站趴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中间，像个被忘掉的钢铁怪物。巨大的储水罐歪向一边，罐身上暗红色的锈迹和疯长的墨绿络石藤缠在一起，谁也压不过谁。阳光被切得碎碎的，洒在裂开的水泥地上，晃悠悠的，像一池被搅乱了的碎金子。空气里有铁锈味、尘土味，还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焦糊气，像是老电路板烧坏了之后的那种味道。
柳珞秋拨开最后一丛苍耳和枯蓟，看见白梵和林汐瑶已经在储水罐的阴影里架好了设备。那台便携式频谱检测仪低声嗡鸣着，屏幕上的淡绿色波形，静得像条没什么波澜的河。
“基准环境频率4.5赫兹。”林汐瑶没回头，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楚，“但这儿有‘回音’。你看第七频段。”柳珞秋凑近。屏幕角落，一条几乎贴着底线的紫红色波形，正一下、一下，以7.2赫兹的频率规律地跳着，微弱，却异常固执。
“是裂隙心跳的余震？”柳珞秋问，指尖已有淡金色的光晕自己浮了出来——那是蓝金修复频段对异常能量的本能反应。
“更像是在……模仿。”白梵开口。他戴着特制的滤光镜片，正盯着储水罐中部那扇脏兮兮、布满裂痕的观察窗。“巡逻队报告说，这扇窗有‘两秒的延迟’。现实里的动作和镜中的反应之间，有一段被拉长的空白。这不是普通的反射畸变，是时空薄膜在极细微尺度上的……‘褶皱’。”他抬手，慢慢在空中划了一道横线。柳珞秋顺着看去，落在玻璃上。过了两秒，那道模糊的、属于白梵的手的影子，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划过同样的轨迹。
柳珞秋把手掌贴上冰凉的玻璃。蓝金色的光晕像水渗进沙子，悄悄漫过污迹。视野穿透阻碍，罐底的景象浮现出来：厚厚的灰白色沉积物上，躺着一道“伤疤”。它不像以往记录里那种张扬暴烈、恨不得撕开空间的裂口，反而显得凝滞、内敛。红紫色的主纹路像突然被冻住的闪电枝杈，也像一株形态痛苦的水下珊瑚。而在那些枝杈里头，包裹着细碎的青色荧光，慢慢明，慢慢灭，像是冰封的溪流下面困住的萤火，又像是……某种呼吸。
他想起上次出任务前喝的那口糯醨秋枫，那股温润的暖意，倒是和此刻指尖的凉意反差鲜明。
“频率同步率92%。”林汐瑶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红紫噪点核心频率降至7.3赫兹，与‘裂隙心跳’基准完全重合。更关键的是，内部嵌套的青色谐波……纯度89.7%。数据库比对显示，它与江博士在‘归墟’项目中留下的最后一组引导频样本，误差小于千分之三。”“共鸣引导？”白梵看向柳珞秋。
柳珞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胸腔深处，那道与江沐月生命最后频率共鸣而生的青色星脉，正传来一阵阵温热的搏动。那不是警报，而是一种……牵引。透过星脉，他感知到的并非以往噪点那充斥毁灭欲的混沌嘶吼，而是一种更为纤弱、复杂的“情绪流”——彷徨，迷茫，以及一种近乎“委屈”的瑟缩。仿佛一个在狂暴派对中迷失方向、最终蹲在角落轻轻抽噎的孩子。
“它‘认识’这青色频率，”柳珞秋缓缓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甚至……依赖它。噪点在模仿‘心跳’，是因为它接触过、并试图留住这缕‘青色’。江博士的引导频，没有试图抹杀或压制它，而是……包裹，接纳。就像给野火划定燃烧的边界。”“互律包容理论的核心实证。”林汐瑶眼神亮起，“如果我们之前的镇压是筑坝堵水，那江博士的方法，就是疏导分流，甚至尝试将洪水转化为灌溉之水。”“理论很美，实操风险未知。”白梵提醒，但已收起了应急能量炮的充能栓。
柳珞秋深吸一口气，指尖的蓝金光晕变得愈发温润、缓慢。他不再尝试“修复”或“覆盖”，而是引导着自身的频率，极其轻柔地“搭”在那红紫纹路边缘的青色荧光上。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接触的刹那——
罐底的红紫纹路骤然一颤，内部的青色光流仿佛被唤醒的星河，猛地沿着蓝金频率构筑的“桥梁”奔涌而出！一道红紫为茎、青金为蕊的奇异光带在罐内螺旋升起，无声盘旋。没有能量暴走，没有空间震颤，那原本固化的“闪电珊瑚”开始软化、收缩，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凌，滴滴答答地融化，缩回沉积物的缝隙。最终，只留下几点最纯粹的青色光尘，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荡的罐底轻盈浮游，与柳珞秋胸口的星脉跳动，保持着静谧的同步。
频谱仪上的紫红波形彻底平复，环境频率稳定在4.5赫兹。
“……成功了。”林汐瑶长舒一口气，记录仪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嘀嗒”存档声。
白梵摘下滤光镜片，揉了揉眉心，罕见的露出一丝疲态后的松弛：“第一次非破坏性引导。看来，某些人‘武器化互律’的算盘，要重新评估了。”柳珞秋没有加入他们的短暂庆慰。他的目光被罐体基座旁荒草中的一点异色吸引。那是一个旧布娃娃，半掩在枯草里。娃娃的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淡青色，款式熟悉得让他心脏猛然一缩——与江沐月多年前常穿的那件 fieldwork 外套，几乎一模一样。娃娃脸上，用稚拙的笔触画着笑脸，但脸颊处，却溅着几点已经氧化发暗的红紫色颜料痕迹，宛如泪痕，又像……刚刚消退的噪点纹路。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布料很旧了，边角磨损，但很干净，甚至有阳光晒过的蓬松感。手指抚过领口内侧，一个用浅青色丝线精心绣成的、小小的“沐”字，映入眼帘。
呼吸顷刻停滞。晋川高原的篱笆，晒得暖融融的草地，孩子们的笑闹，以及那个坐在夕阳里、指尖绕着彩线的身影——“每个娃娃里面呀，都要藏进一缕特别的光，”她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这样，它就能帮害怕的小朋友，赶走噩梦啦。”那不是童话。他一直以为那是她安抚孩子的温柔说辞。
“这是……”林汐瑶也看到了娃娃，怔住。
“江博士的东西。”柳珞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娃娃轻轻搂在臂弯。胸口的青色星脉传来清晰的、依恋般的暖意，蹭着粗糙的布料。这娃娃曾被谁如此珍视地清洗、保存，又为何遗落在此？它仅仅是孩童的玩偶，还是……某种更为精妙的、承载着“引导频”的“信标”或“锚点”？
“附近是栖霞巷板房区，很多安置家庭的孩子会来这片荒地玩。”白梵环视四周，“可能是哪个孩子落下的。但这颜色，这痕迹……”话音未落。
约二十米外，荒草丛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中无比清晰的“咔嚓”。
并非枯枝断裂，那是高灵敏度拾音器捕捉特定频率波形时，模拟出的存档提示音——一种常用于便携式精密数据记录仪的声音。
三人瞬间警醒。柳珞秋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摇曳的草茎间隙。
一个穿着悬穹城标准白色研究员制服的身影，正迅速隐入更茂密的荒草与废弃建材之后。那人手中，一台银灰色记录仪的屏幕，在转身的最后一瞬，反射出刺目的冷光，上面一闪而过的，正是刚才红紫与青金色光带螺旋交织的频谱峰值图像。
“谁？！”白梵低喝，身形已如猎豹般蹿出。
荒草剧烈晃动，传来急促远去的脚步声。白梵追出一段，很快返回，脸色沉凝，摊开的手掌里，躺着几根在挣扎间扯下的、保养良好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亚麻色的光泽。以及，一片从对方制服口袋边缘刮落的、印有“数据科-频谱分析组”字样的微缩芯片标签。
“方晴莹。”柳珞秋吐出这个名字，冰冷彻骨。李青权在数据科最得力的副手，负责整理归档所有与“终律事件”及后续异常频率相关的数据。她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
“她在收集你引导噪点的全过程数据。”林汐瑶瞬间明白了要害，脸色发白，“包括频率耦合方式、能量衰减曲线、尤其是青色谐波与蓝金修复频的交互模型……这些如果落到李部长手里，‘互律包容’将不再是理论或救治手段。”“会成为武器蓝图。”白梵接口，眼神锐利，“高效、精准、可利用‘共生假象’降低目标戒心的……新型频率武器。他们会美其名曰‘主动防御’或‘可控利用’。”柳珞秋怀中的布娃娃，那几点红紫“泪痕”在阴影里，仿佛黯了一下。他收紧手臂，青色星脉传来一阵急促的搏动，混杂着未散的温存与陡生的寒意。这道被成功引导的裂隙，这份意外的温情实证，从一开始，就落在了旁观者的瞄准镜里。
“立刻上报陆司令。”柳珞秋沉声道，目光再次投向荒草深处，方晴莹消失的方向，“数据传输有迹可循，必须在她完成深度分析、李青权做出下一步部署之前，截断这条线。同时，加快零度舱群的定位搜索，真正的‘互律’真相，必须在他们将其扭曲成武器之前，公之于众。”风掠过供水站，络石藤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无数声低语。储水罐内，那几点残留的青色光尘依旧漂浮，微弱却执拗，如同不灭的余烬。
柳珞秋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布娃娃，那个小小的“沐”字仿佛带着温度。他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暮色渐起的栖霞巷方向。他要去问问那里的孩子，尤其是那个总在重建区边缘安静画画、名叫小满的孩子，是否见过这个娃娃，又是否记得，把它留在这里的，是谁。
而在他们视线无法触及的、重建区错综复杂的管道网络阴影中，方晴莹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快速在加密通讯器上敲击。记录仪的数据已被压缩打包，附上一段简短结论：“引导协议验证可行，青色谐波为关键媒介。建议：锁定‘星脉’载体，解析共鸣源头。‘织网者’计划，可进入下一阶段。”邮件发送，目标地址是一串经过多次跳转的匿名代码。标题，只有四个冷静而野心勃勃的字：
【青痕已获】。
暮色四合，悬穹城巨大的防护穹顶开始流转夜间模式的微光，将那废弃供水站，连同罐底徘徊的青色余烬、荒草间遗失的旧娃娃、以及数据暗流中悄然滋长的阴谋，一并吞入它冰冷而辉煌的阴影之中。那抹“青痕”，既是治愈的曙光，也已成为贪婪者眼中，最危险的武器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