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搭在身旁画架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他的心脏。他试图找出问题所在,是颜色的浓淡?是线条的疏密?是构图的虚实?他一遍遍地审视,目光如同梳子般细细篦过每一寸画面,却始终抓不住那缺失的核心。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倾尽了所有!
靖如玉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濒临崩溃前的死寂。她看着李生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审视,心中的喜悦渐渐被担忧取代。她小声地、试探地问:“真如……怎么啦?哪里……不好吗?”
李生缘仿佛没有听见。他猛地转身,走到调色盘前,拿起一支笔,蘸了点朱砂,又走到墙边,想在那菩萨的唇色上再加一点什么,笔尖悬在半空,犹豫片刻,又颓然放下。颜色已经足够饱和,再加,便是败笔。
他又退后,再审视。目光死死锁住菩萨那双低垂的、慈悲的、却毫无“内容”的眼睛。
是眼睛?
问题出在眼睛?
他尝试在脑海中勾勒,赋予那双眼眸更深的情感——更悲悯?更智慧?更空灵?……无数种可能在他脑中闪过,却又一一被他否定。都不是。那种感觉,抓不住,摸不着,如同指尖流沙。
挫败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内心。连日来的疲惫、压抑的悲痛、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真如!”靖如玉惊叫一声,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李生缘一把推开她(力道并不大,却带着一种烦躁),声音嘶哑低沉:“别说话!”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望着窗外远山如黛,云卷云舒,呼吸急促而混乱。那圣洁的山景,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画不出真慈悲,是因为心不静。
心不静,是因为血未冷,恨未消,孽未偿!
那些逝去的面孔,那些惨烈的景象,如何能让他画出真正清净无染、慈悲智慧的菩萨?
他以为笔墨可以超度,可以安顿,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呵呵……哈哈……”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绝望。
靖如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坏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圈瞬间红了,带着哭腔:“真如,你怎么了?你别这样……画得很好,真的很好……”
她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
脚步声匆匆传来。叶知卜和一空方丈几乎是同时赶到了偏殿门口。叶知卜是听到了靖如玉带着哭腔的声音,一空方丈则是恰巧想来询问画作的进度。
他们一进门,便看到了面如死灰、抓着窗棂状若癫狂的李生缘,以及旁边吓得快要哭出来的靖如玉。
“李施主!”
“李施主!”
一空方丈快步上前,目光担忧地扫过李生缘,又迅速投向那面几乎已经完成的壁画。只一眼,老僧的眼中便瞬间充满了无比的震撼和赞赏,脱口赞道:“阿弥陀佛!这……这真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庄严妙相,慈悲具足!李施主,你……”
他的赞誉说到一半,便卡住了。因为他看到了李生缘脸上那绝非欣喜、而是近乎痛苦绝望的神情,也感受到了殿内那股凝滞而压抑的气氛。
叶知卜没有说话,他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壁画,最终也落在了菩萨的面容之上。他不懂画,但他懂人,更懂李生缘。他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这画,缺了一口“活气”,缺了那股能让他这样满身血孽之人也能瞬间平静下来的“力量”。
李生缘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面他呕心沥血却自觉失败的墙壁,声音疲惫沙哑到了极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形具而神亏……匠气十足……灵韵尽失……让大师失望了。”
一空方丈闻言,脸上的激动和赞赏缓缓褪去,化为深深的了然与悲悯。他再次仔细地看向那壁画,这一次,他看的不是那精湛的技艺和绚丽的色彩,而是透过表象,去感受那画面深处传递出的气息。
良久,老僧双手合十,长宣一声佛号,声音温和而沉静:“阿弥陀佛。李施主,非是你笔力不济,亦非画作不佳。而是你心中之结,未解啊!”
他目光慈和地看着李生缘:“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皆是慈悲。施主一路行来,所见所历,皆是修罗场,皆是血泪图。心中自有怒目金刚之气,如何能强求笔下立刻全然呈现低眉菩萨之静穆圆融?强行摹形,自然失神。”
李生缘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一空方丈。
老僧继续缓缓道:“神韵非无根之木,非强求可得。它源自放下,源自看破,源自……真正的平静。此非一日之功。施主又何必急于一时,以此苛责自身?”
叶知卜也走上前,声音依旧冷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慰:“方丈所言极是。心力已耗竭,强求无益。不如暂歇。”
李生缘站在原地,身体僵硬。老僧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他混乱的心神上。是啊,他太急了,急迫地想用这幅画证明什么,救赎什么,告慰什么。却忘了,自己满身血污,心魔未除,如何能绘出真正不染尘埃的菩提净土?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窗棂的手,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看着眼前关切的一空方丈、神色复杂的叶知卜、以及眼圈通红满脸担忧的靖如玉,又缓缓转头,看向墙上那尊完美却“无神”的菩萨。
沉默良久,他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大师……教训的是。是晚辈……执着了。”
他眼中的狂躁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此画……尚缺最后一步。”他轻声道,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非今日所能为。需……静待机缘。”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偏殿。背影萧索,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刚才那场与自我的搏斗中消耗殆尽。
殿内,只剩下那面光彩夺目却似乎缺少了灵魂的壁画,以及面面相觑、心中沉甸甸的三人。
天光从窗外照入,将菩萨低垂的眼眸映得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