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的目光落在叶知卜同样疲惫不堪、甚至隐隐透出透支之色的脸上,又扫过他袖口那片早已干涸发硬的深褐色污迹,沉默了一息,才缓缓道:“你守着他。稳住这里。”他的目光扫过房间门,外边有惊魂未定的妇人,有瑟缩的行商,还有角落里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天亮之前,无论如何帮我保护好大家。”
叶知卜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看着李生缘那双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睛,他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他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包扎,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极沉的“嗯”。
李生缘不再多言,转身出门走向马车。他拨开几捆草料,从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里,拖出一个狭长的、裹着厚厚油布的包裹。解开油布,里面居然是金不焕的刀!他握住刀柄,并未拔出,只是感受着那冰凉沉实的触感,随即迅速将刀重新裹好,负在背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声响。
他走到后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风声呜咽,村庄死寂。他轻轻拉开一条门缝,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屋内,只剩下于六九粗重的喘息、叶知卜包扎布条的摩擦声,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叶知卜扎紧最后一个结,动作沉稳。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于六九紧攥着的那撮染血的头发上,瞳孔骤然收缩!那撮头发里,夹杂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颜色深褐、边缘不规则的东西——那不是泥垢,也不是血痂,而是一片干涸凝固的人体皮肉组织。
于六九顺着叶知卜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粘在头发上的可怖之物。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眼中那点疯狂的余烬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愤吞没。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抓住叶知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叶知卜反手按住于六九剧烈颤抖的肩膀,力道沉稳。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粘着血肉的头发,眼底深处,那点幽火终于彻底燃烧起来,烧尽了所有的疲惫和死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得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
“他们…对她们做了什么?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于六九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的火焰被巨大的痛苦和疯狂吞噬。他猛地张开嘴,却只发出一阵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最终,那声音化作一口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沫,猛地喷了出来,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点点绝望的烙印。
天光,在压抑的死寂中艰难地挤出第一丝惨淡的灰白,勉强描摹出五峰村低矮房屋的轮廓。客栈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于六九蜷在长凳上,身体因剧痛和那无法言说的恐惧而间歇性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伤口,带出新的血沫。叶知卜站在他旁边,背脊挺直如枪,目光却死死钉在紧闭的后门上,眼底深处翻涌着岩浆般的焦灼和冰冷的杀意。那撮粘着皮肉的头发,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砰!”
后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股刺鼻的硝烟焦糊气,瞬间灌满了小小的后厨!
李生缘出现在门口。
他背上负着那狭长的刀,刀依旧未出。但他的样子,比出去时更加骇人。一身粗布短打几乎被血浸透了大半,暗红发黑,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脸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污,一道细长的血痕从额角划下,斜贯脸颊,皮肉翻卷,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珠。他右肩的衣料被撕裂,露出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边缘焦黑翻卷,散发着皮肉烧灼后的恶臭。他左手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
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烂黑衣的人,像死狗一样被拖在地上,双脚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拖痕。那人显然已经断了气,胸口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窟窿,边缘皮肉翻卷出,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和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正是雷火弹近距离爆炸的恐怖效果。这人脸上没带面具,露出一张因极度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望着虚空。
李生缘将尸体随手丢在院子的一角,那沉重的闷响在死寂的清晨格外惊心。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寒潭底燃起的鬼火,冰冷,锐利,带着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之后,他站在那里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气息后进了客栈里面,直接走进叶知卜的房间。
“窑里…没人了。”李生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他喘息了一下,目光扫过叶知卜和挣扎着想要坐起的于六九,“只有…陷阱。一个…用乌花衣服做的假人…连着…三颗雷火弹。”他指了指地上那具胸口开花的尸体,“这杂碎…是放哨的…也是…引信的…线。”
于六九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睛死死盯着李生缘,瞳孔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沉的死寂。
叶知卜攥着头发的手猛地收紧,那片粘着的皮肉几乎要被他碾碎。他牙关紧咬,腮帮上的肌肉如同磐石般绷起,眼底那点幽火瞬间爆燃成焚天的烈焰!
“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不死不行!”叶知卜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
李生缘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村外更西的方向。在那片刚刚被晨曦勾勒出的、馒头状山丘的深处,一处地势险恶、怪石嶙峋的陡峭山坳。
“他们…往那边…跑了。”李生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我追了一路,抓了个舌头…临死前…吐了两个字——‘幽冥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