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建业城外的孙策陵前已肃立着一片素白。马超与周瑜并肩走在最前,玄色与青色的衣袍外都罩着素纱,头上孝布垂落肩头,脚步沉稳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身后跟着程普、黄盖等老将,甲胄上的纹饰被素色布料遮掩,只余腰间佩剑的寒光偶尔闪过。
孙府的家眷们紧随其后,大乔一身重孝,裙摆拖过青石板时几乎要沾起晨露,她一手牵着同样披麻戴孝的孙绍,一手被侍女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还映着未干的泪痕。马越与周胤虽年幼,却也依着礼俗换上孝服,规规矩矩地跟在长辈身侧,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似是被这肃穆的气氛震慑。孙尚香、孙栩等孙家子弟,皆是一身缟素,往日里的鲜活气被浓重的哀伤覆盖,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陵前的香案早已备好,马超上前一步,亲自执起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烟缕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红,他将香插进香炉,动作缓慢而郑重。又俯身揭开地上的酒坛,醇厚的酒香混着晨露的清冽散开,他提起酒坛连斟三杯,酒液砸在祭台上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随后又将酒缓缓洒在陵前的土地里,像是在与地下之人共饮。
“伯符,”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兄长来了。”
一句话落,喉头的哽咽再也压不住,他猛地偏过头,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再转回来时,泪水已顺着脸颊滚落:“伯符,为兄来晚了……”
这一声“来晚了”,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四下里瞬间响起压抑的啜泣。将士们“噗通”跪倒一片,甲胄碰撞的闷响连成一片;孙府家眷们再也忍不住,大乔捂着脸低泣,孙尚香的哭声尖锐而悲怆,连年幼的孙绍也似懂非懂地红了眼眶,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马超深吸一口气,任由泪水淌着,声音却渐渐稳了下来:“还记得吗?你我兄弟初识于洛阳,那时你不过弱冠,却敢单骑闯校场,挥枪时衣袍翻飞,活脱脱一只骄傲的猛虎。”他笑了笑,眼底却更湿,“后来你为报父仇,千里迢迢来西凉投我。我知你胸中自有丘壑,便不强留,助你成军。”
“再后来你我兄弟一起破袁术,战刘繇打下了江东基业。”他望着墓碑上“孙策”二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然,“我总想着,等长安事了,便来与你并肩,看你口中的江东春色,想你我兄弟共驰疆场,该是何等痛快……”
话锋陡转,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长安那摊浑水里,刘辩竟对我痛下杀手!你一腔热血赶来复仇,却……却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泪水汹涌得像决堤的河,“伯符啊,你告诉我,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为何好人总被奸佞所害!”
他抓起地上的酒坛,仰头猛灌,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却压不住喉间的悲鸣。一碗酒饮尽,他将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的脆响惊得众人哭声一窒。
“押上来!”马超猛地转身,通红的眼睛扫向身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陵前的风陡然变得凛冽,将士们押着一众囚人上前,张紘、顾雍等人被绳索缚着,低垂的头颅上沾着尘土,往日的体面荡然无存。不远处的木案上,摆着几个覆盖着白布的托盘,隐约能看出轮廓——那是已被斩杀的吕蒙吕岱、等人的头颅,用以告慰英灵。
孙府的女眷们下意识往两侧退开,大乔将孙绍紧紧护在怀里,孙尚香别过头去,指尖攥得发白。马超站在墓前,目光沉沉地扫过那些人,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沉痛:“伯符,当年参与构陷你的人,今日都在此处。”
囚人们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挣扎间绳索勒得更紧,脸上满是恐惧与悔恨。马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决绝,他抬手挥下:“按律处置,以儆效尤。”
身后的军士上前,身后军士便接挥舞起闪寒光凛凛的大刀,一刀挥出,人头落地。
木案上的白布被轻轻掀开,周瑜上前,带深深一拜:“伯符泉下有知,当可安息。”
马超指尖抚过冰冷的墓碑,仿佛还能触到孙策生前温热的体温,声音低沉得像埋在土里的酒,混着涩味:“伯符,孙权那小子跑了,往海外去了。”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碑上“孙策”二字,喉结滚动:“终究是一母同胞,老夫人还在,若是见他伏法,怕是熬不住……这一步,暂且缓了吧。”
周瑜上前半步,青衫在风中微动,眼底却燃着不灭的火:“张昭那群人,带着世家余孽躲去豫章、南海,以为能成气候?”他抬手按在墓碑上,指节泛白,“伯符,你且看着,不出半年,我定将他们一一缉拿,让他们为背叛付出代价。”
陵前的香还在燃着,烟缕被风吹得四散,像是在将这迟来的告慰送往天际。马超望着孙策的墓碑,缓缓躬身:“伯符,恩怨已了。往后江东有绍儿,有公瑾,有我们,定会守住你打下的这片土地,让它再无阴私,再无背叛。”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呜咽,像是逝者无声的回应。
良久,马超起身,对着孙绍说道:“去吧,去给你父亲再磕个头。咱们也就回了,伯符一生洒脱,见不得我们在此哭哭啼啼。”
众人整理好衣袍,对着孙策的陵寝方向再次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衣袂翻动间,带起一阵肃穆的风。孙绍最后一个直起身,指尖还沾着刚才叩拜时沾上的尘土,才快步跟上队伍。
暮色漫进堂屋时,檐角的灯笼已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一早便知马超和周瑜会来,却还是忍不住在听见脚步声时,悄悄调整了衣襟。
孙尚香立在侧后方,裙摆扫过案几边缘的青瓷瓶,发出极轻的磕碰声,她慌忙稳住身子,目光落在门口那两道身影上。
“叔母。”马超先迈进门,玄色衣袍上还沾着些夜露的湿气,他拱手行礼时,腰间的佩剑轻轻撞在护心镜上,发出沉闷的响,“伯符之事,总算查得水落石出。那些参与构陷的人,已按律处置了。”
周瑜紧随其后,青色长衫衬得他面色温润,补充道:“孙权带着残部远遁海外,按目前的踪迹看,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只是江东不能一日无主,我与孟起商议了许久……”
他顿了顿,看向老夫人,语气愈发郑重:“绍儿虽年幼,但毕竟是伯符嫡子,血脉正统。我们想拥立他为江东之主,暂代江东事务。”马超接过话头,声音沉稳如石:“公瑾仍任大都督,军政要务皆由他辅佐,我会在旁协防,直到绍儿能独当一面为止。”
最后几个字落地时,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老夫人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碎,她原以为……原以为经历了这许多动荡,马超和周瑜总会顺势接过江东权柄,毕竟他们手握重兵,又刚平定内乱,就算直接掌权,也无人敢有异议。
可他们竟提了绍儿。
她眼中的诧异几乎藏不住,指尖微微颤抖——这些日子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别扭的,如今听马超轻描淡写地将这位置推给尚在总角之年的绍儿,倒像是做梦一般。
“叔母?”马超见她久不言语,又唤了一声,语气里添了几分顾虑,“您若是觉得不妥,我们再议便是。”
老夫人这才回过神,她望着眼前这两人:一个战功赫赫,眉宇间带着沙场的悍气;一个智计无双,眼底藏着运筹的沉稳。他们若想取江东而代之,易如反掌,可偏偏……
忽然就想起乔公前日来看她时说的话,此时她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绍儿毕竟年幼,这天下大乱,诸侯相互吞并,恐怕绍儿难保这江东之地。乔玄的话又在耳边历历在目:凉王重情重义,有气吞天下之相,倒不如直接归顺马超,也好让孙家公侯万代。
老夫人攥着手帕的手指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窗外的玉兰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雪,映得她鬓边的银发愈发刺眼。她心中依旧举棋不定,难以抉择,想着总要将乔玄再叫入府中,再为她解惑,不过此时她的心境早已不复之前的冰冷。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最终落在马超身上时,添了几分长辈的温和,“孟起啊,你这大老远从北方过来,脚刚沾地就为江东的事奔走,连口热茶都没喝上。”
她松开紧握手帕的手,拍了拍马超的胳膊,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暖意:“这次的事暂且搁一搁,你先在府上休整两日。否则啊,叔母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
马超望着老夫人眼中真切的暖意,那目光里没有半分虚假,让人心里发暖。他本想即刻启程,可瞧着老夫人鬓边又添的几缕白发,话到嘴边改了口:“既蒙叔母厚爱,马超便多叨扰几日。”
老夫人顿时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却像盛了星光:“这才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