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斯文询问,妇人顾不上擦拭被泪水糊住的双眼,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浸湿衣襟。
学着记忆里最端庄的动作,不太标准的施了一万福礼。
两手握拳,垂于腹部正中,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动作带着几分生涩,却难掩心中急切与恭敬。
而后哽咽道:“大概是晌午前后,阿郎忙完秋收后大汗淋漓的返家。
刚一进门就端起水缸里的瓢,大口猛灌凉水,我当时还劝他慢点喝,可他却说渴得厉害。
饭后还没什么异样,大概几刻钟的功夫,阿郎突然就一头冷汗,双手捂着肚子,说感觉一阵阵的胀痛,疼得直不起腰来。
我劝阿郎来医院看看,但阿郎说是小病小痛,忍忍就过去了,医院的诊费再便宜也是钱,能省就省,结果...
结果就疼成了这样,怕是熬不过去了。”
妇人说着,声音越发哽咽,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
原来如此,李斯文默默叹了声,心里泛起一阵无奈。
他将医院的诊费和药费压到最低,就是怕这些穷怕了的平头百姓讳疾忌医,生了病强行忍着。
可结果现在来看,改革尚未成功,我辈仍需努力,要改善的不仅是医疗条件,百姓的观念也是个大问题。
“某明白了,夫人也莫要太过伤身,你家阿郎既然来了医院,孙道长和某便会尽全力保他平安。”
李斯文朝着妇人郑重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希望能给她带来几分慰藉。
说着,又给孙紫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过去安抚家属,自己则蹲到孙思邈身边,压低声音道:
“病人情况危急,不能再等了,咱们抓紧时间手术吧。
治疗痈疽,最棘手的地方在于病根深藏体内,服用寻常汤药如隔靴搔痒,药力难及根本。
可现在咱们已经有了酒精,可用以清创灭菌,痈疽已经不再是什么绝症,开膛破肚取出病根即可。”
孙思邈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犹豫,显然是并不赞同,这般激进的治疗方案。
捋须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可,且不说麻沸散刚见成品,效果尚未明确,有无副作用也未可知。
就拿人体内的五脏六腑来说,咱们对此毫无了解,又该如何寻找病根。
贸然手术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听出孙思邈犹豫的根本原因后,李斯文不禁有些无语。
孙道长啊孙道长,骗骗咱也就算了,某是晚辈不敢冒犯,但别把你自己也给骗进去。
就你在《千金翼方·疮痈》篇里,准确叙述痈疽的发病机理。
并根据症状将其分做十八类,还对各种痈疽的诊治禁忌均有所涉猎...
还敢说自己不了解人体的五脏六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这话说出来,也就骗骗孙紫苏这个笨蛋!
但细细琢磨一二,他倒也能理解孙道长的顾虑。
身为医者,理当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可如今,他宁愿看着病患痛苦哀嚎,也不想暴露自己了解人体内脏的情况。
无他,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随意解剖人体,在当下可是败坏伦理纲常的大逆不道之举,要砍头的那种。
别说是在这个尚且愚昧,观念相对保守的大唐。
就算到了思想开放的后世,也有大把人被传统观念所束缚。
就像皇帝明明是赐下一壶毒酒、一丈白绫,罪臣也要高呼谢恩。
只因死后留全尸,是当时人们,对于死亡最基本的尊重。
哪怕是到了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对待敌军的尸身也多是就地掩埋,而不是放纵兵卒们去亵渎尸身。
孙道长如此,也是怕引来非议,不仅影响自己的清誉,还会给医院带来灭顶之灾。
既然孙道长心中犹豫,那就让他来开这个头,做一回坏人,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斯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态度坚定而道:
“孙道长无须担忧此事,世人皆知某于梦中拜得仙师,学得一身技艺,说出去也不怕别人指责。
某曾多次解剖人体,对五脏六腑的位置和作用机理了如指掌。
也曾深入学习过这急性肠痈的发病机理,病根所在早已铭记于心,由某主刀,定能准确找到病灶!”
孙思邈听了这话,脸上勉强保持着平淡,但长须上微微颤动的指尖,却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深深看了眼李斯文后,想要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
只是迎着那双清亮,像是熊熊火焰在燃烧的眸子,无奈点头叹道:
“既然如此,那便请夫人签字画押,老道丑话说在前头,此手术风险极大,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在孙紫苏的搀扶下,妇人踉跄站起身来,长长注视着病床上痛苦哀嚎的郎君,眼神中满是心疼与绝望。
但也明白这肠痈病,是种让医者闻之色变的不治绝症,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与其让他饱受痛苦而离世,还不如相信孙道长,还有这位愿意收拢他们这些灾民的大恩人。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毫无征兆的甩开孙紫苏,趁众人反应不及,妇人扑通跪地,对着孙思邈、李斯文就是‘邦邦’几个响头。
哭声道:“小主子愿意给我们这些苦命人一条活路,让奴儿与阿郎能在汤峪,苟延残喘些许时日,奴儿心中已是不胜感激。
若阿郎此次遭遇不测,奴儿不敢有半句怨言,就当...是提前还了小主子的救命恩情!”
李斯文和孙紫苏见状,连忙上前将妇人搀扶起来,轻声安抚不断。
你可千万别再哭啦,万一救活了你家相公,自己反倒哭瞎了眼,那可好事变坏事。
恰好这时,闻讯赶来的医护长伢娘,身着一袭洁白医护服,快步走进房门。
“主子,夫人,孙院长吩咐的大黄汤已经煎好,温度刚好,可以给病人服用了。”
当注意到一旁,已经哭到脱力的妇人后,伢娘紧忙将托盘放好,主动接过了安抚病患家属的工作。
美眸流盼间在病房各处扫了几眼,捂着肚子哭嚎的病人,一脸严肃的孙道长,便大概是了解了现况。
柔声道:“主子,这里交给伢娘便是,你和孙院长、夫人专心商量如何诊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