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袭来的是血港的那股恶臭。
就像肚子上挨了一拳,打得你上不来气、张不起帆。
那股恶臭总是能钻得很深,让你觉得永远都甩不掉。
那是海兽利维坦被开膛以后发出的剧烈咸腥。它流出来的肠子粗得足以容人,其他下水腐糜黏在卵石路面上又曝晒了数周。除了海兽,还有上万只偷食的海鸟留下的鸟粪,配上屠宰码头满身血污的工人随地便溺。这股集恶臭之大成的气味,口味再重的人也得吐得胃底朝天。
你可以用烈得胡母都喊呛的朗姆酒浸透面巾再捂住鼻子,但依然挡不住。
是的,臭的不行,但莎拉·厄运却深爱着它所代表的东西。
这臭味意味着繁荣、意味着满载而归,意味着海兽带来的巨大财富。
海浪染上了血色,就意味着人们兜里有钱;既然有钱,就要花到码头周边的饭馆、赌窝等等销金窟里。而所有这些地方,莎拉都能分一杯羹。
繁荣——胡母在下,繁荣的味道就是世界上最臭的。
她的小艇在天色渐暗的傍晚驶出了港湾,缓缓滑入浑浊的海水。船头的熟铁雕像触手上挂着一盏防风提灯,如同黑暗中的孤星。
莎拉坐在船艉,一手搭着船舷,手指垂到水面,划过浮在表层的油脂,留下一串漩涡波纹,随着血浪起伏漂荡。
“就算是你,这也太大胆了点。”雷文嘟囔着说。他正在汗流浃背地划着桨。雷文是熟知这片海岛的老手,棱角分明的脸上记录着风浪的拍打和历练,敏锐的头脑也还没有被朗姆酒泡坏。他既是她的良心,也是她的得力助手,基本上已经见过比尔吉沃特每一处黑暗的角落和罅隙。
“为什么呢?”莎拉问道。
“水里头藏着开膛鱼和剥皮鳗。”
“怕我的手指头被咬掉么?”莎拉又问。
“没了手指可就扣不了扳机了。”
“你太爱操心了,雷文。”
“我的职责就是在你懒得操心的地方替你操心。”
“就比如上月蟒号的这一趟?”
“没错,”雷文说,“有一句老话,自从我在老爹那听来以后,从小到大就一直没错过。如果味道不对,就离远点儿,你个傻货!”
莎拉耸耸肩:“这地方到处都是一个味儿。”
“或许吧,反正就那个道理。”雷文说着,回头瞄了一眼。透过水面的雾气,月蟒号就像黑暗中潜伏的秘密。“夜晚的大海很邪。感觉像是有很多双饥饿的眼睛在深处盯着。”
“你的骨头又发话了?”
“你就笑话我吧,可是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很信我的骨头,所以一直活到了现在不是?”
“少说两句吧,老哥,”厄运小姐说,“这可是船长出滨的仪式,我必须到场。而且既然我要穿着如此夸张的行头到,那我的副手也就必须到场。”
她所说的夸张的行头,包括一件名副其实能让人窒息的鲸骨束腰,钴蓝底色布面配黄金蕾丝,外罩一件华丽的绯红色长礼服大衣,下穿淡奶色亚麻束口马裤,裤腿掖进一双黑亮的高跟皮靴,一串银质海怪锁扣从脚踝排到膝盖。
一套别扭又花哨的行头,但在船长们聚集的场合下,这就是在招摇地炫耀财富。船长的贫穷等同于软弱,而比尔吉沃特的强盗们和其他掠食者一样,都拿弱者当猎物。
雷文也跑不了,一样得扮起来。在降级处罚的威胁和强迫下,他穿上了一套借来的海豹皮衣,外搭鱼鳞马甲,紧绷的扣子随着每次奋力划桨的动作都像是要崩掉。还有一顶大礼帽戴在头上,额前还缠了一条带着触手纹的压花头巾。
“或许我是必须到场,但我可不是心甘情愿的。”雷文说。
“我知道,但我需要你帮我盯着点背后,”莎拉说,“亚赖的手下很多,他这一死,每一位船长都会像码头硕鼠一样躁动。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的旧部下投靠了敌对的船长,或者沦落到寒鸦帮、斩屠帮之流。”
“是,这话在理。”雷文心有不甘地说,“好几个大船长估计都会来送亚赖去见胡母,但你真信他们都能遵守休战约定吗?”
“信个鬼。”莎拉解开外套,露出一对精美的象牙握把手枪,左右腋下各一把。“但我肯定也不会空手进去。”
“他们会收走的。肯定会,好比鱼蛋里孵不出蛇。”
“得了,你以为我就带了这点家伙?”她说着,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好吧,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冒险。”
“的确是,但人活着哪还有不冒险的?”
“如果风头不对,我会提醒你的。”
莎拉笑着说,“如果真出事了,我允许你在我们的水墓里变成厉鬼缠住我不放。”
雷文在胸前比了一个犄角的手势,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用力划桨。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莎拉也让他明白,只要她的主意已经定了,就最好别劝。再说,她也知道他的话没错,而且没有什么比一个自鸣得意的男人更讨厌的了。
不过雷文的话到底还是有用的。莎拉从水面上收回手,弹走了指尖的浮渣。渣滓落水之处,有什么东西露出满口牙齿,钻出了水面。雷文抬了抬眼皮,表情就像是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在她身后,比尔吉沃特东倒西歪的石壁在海雾中点缀着灯火,那里是人们——她的人民们,靠海吃海的地方。建筑紧紧地抠进岛链的山脊和石缝里,就像一片片坚韧的藤壶,无论是风暴、蚀魂夜,还是偶尔来刺探的诺克萨斯三桅战船,都别想把它们撬走。
和莎拉·厄运一样,比尔吉沃特也是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的。
普朗克死后,她曾直面过暗影岛的不死亡灵,还解决了无数次要取她性命的阴谋。统治比尔吉沃特是一项肮脏又血腥的事务,她的手腕仍然像第一次爬绳子的装配工学徒一样颤抖。虽然她的抛头露面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恶毒和枪火,但她还活着。
“有船嘿。”雷文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