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乌兰托师父提方案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
“是啊,再之前的瑞高玛师父你也是这么说的。”
“啊,对,是有这么回事。”她难过地说,“那今晚的会议就更应该有些不一样了。”
“您的意思是?”
“我今晚要把这个呈给长老们。”诺瑞娅说着,从长袍里抽出一根卷轴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几乎有点不愿意接过来。
“打开看看,”她催促道,“看了就知道了。”
我接过卷轴,慢吞吞地展开。随着她的炭笔素描映入眼帘,我目瞪口呆。若不是受到了石匠技艺的召唤,她必可成为恕瑞玛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她画出了一张脸,令任何人都望尘莫及,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神性与壮美。眉目半睁半闭,眼神深邃睿智,透着无限的慈悲,同时也融入了每个天神战士与生俱来的凌厉杀气。
“简直……不可置信。 你怎么画出来的?”
“它出现在我的梦里。”她露出调皮的笑容,顿时好像年轻了几十岁。“和你的瑟塔卡雕塑一样,还记得吗?”
“可我当时说的是假话。 这个,真的是飞升者佐兰妮吗?”
诺瑞娅耸耸肩,“它可以是。”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此刻,我在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人身上看到了岁月的重量。指尖的钝涩、骨子里的疲惫、还有——现在当我看清了——她眼眸中愈发浓重的雾霭。她扭过头向上看着那块被切削的岩壁,神像的面孔所在的地方。
“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座雕塑。”诺瑞娅说,“我的心脏有一种病。我的母亲就曾患有,我母亲的母亲也是。现在的我已经比她们活得长久了,所以如果我能活到今年年末,已经算是大幸。但我不想在死的时候无缘见到我最伟大的作品完成时的模样。”
“可这是真实的样子吗?” 我问她,“如果长老们同意了,我们也雕出来了,到那时,这就是她真实的样子吗?”
她拿回了那张图,表情出卖了她对我的失望。她低头望向那池棕灰色的湖水。
“我只是想再次看见蓝色的河水流动起来。”她说,“一次就好。”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的视线随着月光缓缓移过母亲的地布,在我独自熬过寂夜的同时,长老们的讨论没有迎来结果。石匠大厅里回荡着激烈的声音,和我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嚣噪,但我好像已经知道结果了。
大石匠诺瑞娅德高望重,在我们这群人里说话很有分量,而且她的草图比之前呈给长老们的任何一幅都更有冲击力。
我确信他们会接受这个方案作为她的真容,单纯是因为画作本身的神妙。
他们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已经受够了那种一头雾水的煎熬。
我们都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大作完工,让心里的巨石落地,想保证眷顾我们这些年的天神的面容能够最终完成。
我们都想看到河水再次奔流。
几十年来,无数次商议、探讨、争论,可是我们对佐兰妮真容的每一种设想,都受制于我们如此平庸俗常的感受。
我们,在飞升者早已远去的这个当下,怎么可能妄想着去了解他们,去想象他们的容貌?他们是由太阳的力量铸造的生灵,古老而神圣的力量赋予他们神性。
我们这群凡夫俗子居然要决定他们的形象,简直没有比这更狂妄无稽的了。所以当我再想到诺瑞娅构想的容貌,我便感到心口腾起一股灼热的恨意。我的手紧紧抓住床沿,情绪的风暴在我肚子里翻涌。
担忧和害怕令我口干舌燥。
有那么一刻,我热切盼望大石匠的草图是真的,但我要怎样证明呢?
我从水罐里舀出一捧水,拍到脸上。味道有点陈,还有砂砾硌到了我的牙。我用舌头刮了一圈牙龈,朝地面的沙尘中吐了一口泥水。
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却在最后关头松散懈怠,只是为了贪图便利,我觉得这是错的。我能理解诺瑞娅盼望在有生之年见证完工的心情,但她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看到的幻象认定为真实吧?
万一我们的完工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怎么办?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于是我站了起来,抓起一条毛绒斗篷抵挡夜间的寒风。
我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条密齿的蠕虫被我踩死了。
它的身体被我的鞋底踩扁,断成了好几节,在月光下微微反光。我的泪水突然涌上眼眶。虽然它只是一条小虫,但它本可避免的死亡却让我痛心。
我骂自己没出息,居然为了一条小虫的死而伤心,这时突然一股温吞的气息钻进我的窗户,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一种久违的声音,自从离开肯内瑟就在没听过的声音。
我不是很确定,但这个声音听着像矮种夜枭。它们通常栖息在可哈丽塞边缘的夜树林里,用咯哒咯哒的叫声引诱昆虫出没。我顺着梯子爬到屋顶,打开活板门闩。寒夜的冷风打透了我的斗篷,吹得我汗毛直立。
我站到平整的屋顶上,虽然明知道不可能看到矮种夜枭,但依然还是扫视了一圈。
果然没有看到任何鸟类。但我把视线放低以后,却看到了更加奇怪的景象。
小镇中心的湖不见了。
湖水的水位会随着季节涨落,但从未干涸。
现在水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空空荡荡、铺满碎石的盆地。暴露在外的湖岸和湖床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螺旋图案,仿佛是湖水陷进泥地,然后消失不见。
一股热气从湖床的方向涌来。我抬头看了一眼石崖上的无面之神。
“佐兰妮,请指引我。”我低声说道,从屋顶跳下沙地,走向干涸的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