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无数根细密的银针,刺穿了极光森林浓得化不开的绿意。雨点砸在阔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汇聚成一片混沌的白噪音,几乎淹没了所有其他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反复冲刷后的腥气,混合着植物汁液断裂的苦涩,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厉威廉半跪在临时用巨大芭蕉叶和折断的树枝搭成的简陋遮蔽下。怀中,舒雅的身体滚烫得像一块刚从炉膛里取出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微弱而急促。她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偶尔无意识地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破碎得听不真切。
他脱下早已湿透、沉重不堪的西装外套,尽可能裹紧她单薄的身体,自己只穿着一件同样湿透、紧贴在身上的白衬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线不断滴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条,砸在舒雅滚烫的额头上。他用手背一次次替她拂去雨水,指尖触碰到那异常的高温,心便跟着狠狠一沉。
时间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煎熬着他的神经。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可怕的热度,尽管他自己的手脚也早已冻得麻木。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不断渗漏,冰冷地钻进他的后颈,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那具滚烫而脆弱的身躯上。
“舒雅……”他低声唤她,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焦灼,“再坚持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深处,终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呼喊,还有手电筒光束刺破雨帘的晃动光影。
“威廉少爷!舒雅小姐!”
“这边!快看这边!”
厉威廉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底瞬间燃起一丝光亮。他深吸一口气,积聚起全身残余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抱起舒雅,踉跄着冲出了那聊胜于无的遮蔽。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朝着声音和光线的来源奋力奔去。
“这里!”他嘶声喊道,声音穿透雨幕。
救援的人群很快围拢过来,手电光柱交织,照亮了厉威廉惨白的脸和舒雅昏迷不醒的模样。惊呼声四起。
“天哪!舒雅小姐!”
“快!担架!医生!”
一片混乱中,厉威廉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幕和人影,精准地捕捉到那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身影——是随队赶来的家庭医生。
“医生!”厉威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他抱着舒雅,大步流星地分开人群,径直冲到医生面前,动作却轻柔地将她放下,“她发高烧,昏迷了!立刻处理!”
医生不敢怠慢,迅速蹲下检查。厉威廉就站在一旁,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目光紧紧锁在舒雅脸上,看着她被医生翻开眼皮检查瞳孔反应,看着她被听诊器触碰胸口时细微的蹙眉。周围的喧嚣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和一脸凝重的表情。
“体温很高,必须立刻送医院!”医生快速做出判断。
厉威廉毫不犹豫地弯腰,再次将舒雅稳稳抱起。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车!开过来!”
黑色的轿车碾过泥泞的林间小路,溅起浑浊的水花,疾驰而来,稳稳停在旁边。车门打开,厉威廉抱着舒雅迅速钻入后座。
“去医院!快!”他低吼。
引擎轰鸣,车轮卷起泥浆,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雨幕的封锁,朝着山下疾驰而去。厉威廉紧紧抱着舒雅,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惊人热度,那热度透过湿冷的衣物,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滚烫的触感让他心口一阵窒息般的抽痛。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舒雅紧闭的眼皮下,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丝极其幽暗、难以察觉的绿芒,快得如同幻觉。
他猛地一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雨水折射的光?还是高烧引起的错觉?他凝神再看,舒雅依旧昏迷,脸色苍白,除了滚烫的温度,再无任何异样。
幻觉吗?
厉威廉抿紧薄唇,将这个瞬间的疑虑强行压下,只是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车窗外,被暴雨洗刷的世界急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色块。
远离了极光森林入口处的混乱与喧嚣,山脚下的公交站台显得格外冷清破败。锈迹斑斑的顶棚在暴雨的持续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汇聚的雨水如同小瀑布般从边缘倾泻而下,在站台前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
舒颜孤零零地站在站台最边缘,几乎半个身子都暴露在瓢泼大雨中。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瘦削而微微发抖的轮廓。她抱着自己的双臂,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指尖冻得发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不断有水珠顺着发梢滚落,滑过她同样苍白冰冷的脸颊。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公交车本该驶来的方向。雨幕厚重,视线所及一片模糊,只有灰蒙蒙的天色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柏油路面。远处,隐约还能听到森林入口方向传来的、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人声,那声音像针一样刺着她的耳膜。
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在找她。在所有人眼里,她舒颜,大概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符号。连她自己的亲姐姐……舒雅此刻正被那个高高在上的厉威廉紧张万分地护送下山就医吧?而她呢?只能在这里,像个被遗忘的幽灵,等待着一辆不知何时才会来的公交车,去看望医院里同样孤零零的母亲。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甚至感觉不到冷了,只剩下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空洞和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踏着积水,不紧不慢地自身后传来。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舒颜紧绷的神经上。她没有回头,但身体却瞬间僵硬,抱着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舒颜小姐,”时宇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彬彬有礼的腔调,在这凄风冷雨中显得格外虚伪和刺耳,“雨这么大,要去哪里?不如让我送你一程?厉总吩咐过,要照顾好您。”
那“照顾”两个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舒颜猛地转过身,雨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穿着考究黑色风衣、撑着黑伞的男人。伞沿下,时宇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黏滑地缠绕过来。
“滚开!”舒颜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不需要你的‘照顾’!离我远点!”
时宇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温和了些,他向前逼近一步:“舒颜小姐何必这么大的敌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厉总担心您的安全,尤其是在这种天气……”
“奉命?奉谁的命?”舒颜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是厉威廉让你像影子一样盯着我?还是你自己……另有所图?”她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
时宇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笑容依旧:“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您现在这副样子,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舒颜湿透的、曲线毕露的身体,那眼神让舒颜胃里一阵翻腾。
“我的安全,不用你操心!”舒颜厉声道,同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踩到了站台边缘的积水,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马路尽头,绝望地发现公交车依旧毫无踪影。
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时宇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头扎进了铺天盖地的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视线一片模糊,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她只有一个念头:跑!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舒颜小姐!”时宇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立刻追了上来。他的步伐更快,更稳,在泥泞中如履平地,迅速拉近着距离。
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如同附骨之蛆,紧紧咬在身后。舒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雨水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几乎窒息。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迈动双腿,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狂奔。
前方,盘山公路在雨幕中蜿蜒。就在她快要被绝望吞噬时,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老旧的中型厢式货车,如同雨幕中一头笨拙的巨兽,正沿着湿滑的山路,慢吞吞地爬坡而来。车身上溅满了泥点,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的扇形视野。
生的希望!
舒颜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她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货车冲了过去!
货车司机似乎并未注意到路边狂奔的人影,依旧保持着缓慢的速度。就在货车即将与舒颜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车厢后门冰冷的金属把手!湿滑的触感和巨大的惯性让她几乎脱手!她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借着货车前行的力道,双脚在湿滑泥泞的路面上蹬踏、借力,身体猛地向上蹿去!
“哐当!”
她狼狈不堪地摔进了货车后厢。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尘土和潮湿纸箱混合的怪味。光线昏暗,只有后门缝隙透进些许天光,勉强能看清堆叠的杂物轮廓。
几乎就在她摔进车厢的下一秒,一只湿漉漉的手也猛地抓住了后门边缘!
舒颜的心脏骤然停跳!她惊恐地抬头,正对上时宇那张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阴森的脸!他不知何时也追了上来,身手矫健得可怕!
“你逃不掉的,舒颜小姐。”时宇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冷意。他手臂用力,就要攀爬上来!
不!绝对不行!
舒颜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反抗本能。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车厢内侧,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昏暗的环境。角落里,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工具和杂物。她一眼瞥见一根锈迹斑斑、手臂粗细的铁管!
没有半分犹豫!她抓起那根沉重的铁管,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时宇那只扒在车门边缘的手,狠狠砸了下去!
“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伴随着骨头与金属碰撞的闷响传来!时宇的手猛地缩了回去,那张总是带着虚伪笑容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
“疯子!”他咬牙切齿地咒骂。
舒颜趁机扑到车门边,用肩膀死死顶住那扇沉重的金属门,用尽吃奶的力气,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硬生生地将后门合拢、闩上!
“砰!”
门闩落下的声音,在狭小嘈杂的车厢里,如同惊雷。
车厢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声,只剩下引擎沉闷的轰鸣、车身颠簸的吱嘎声,以及她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她背靠着冰冷的车门滑坐在地,浑身湿透,沾满了车厢里的灰尘和油污,狼狈得像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小猫。铁管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车厢地板上。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车厢外就传来了时宇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拍打车门的巨响,伴随着货车引擎的轰鸣,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舒颜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牙齿都在打颤。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手臂却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
她低头,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自己怀里,不知何时,竟然紧紧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不大,约莫一尺来长,半尺宽。木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褐色,表面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厚重感。盒盖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边角处磨损的痕迹和那种沉甸甸的分量,都昭示着它并非凡品。
舒颜愣住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抓到了这个东西。是在刚才跳车时慌乱中抓住的?还是在车厢里挣扎时无意碰到的?
她盯着这个莫名出现的木盒,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盒子……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盘山公路下方不远处,一辆线条流畅、光可鉴人的黑色迈巴赫静静地停在雨幕中。雨水冲刷着它昂贵的漆面,汇成一道道细流滑落。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声,车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茄混合的香气。
尚董事靠在后座柔软的皮质座椅里,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古巴雪茄,袅袅青烟缓缓上升。他微微侧着头,目光透过单向防弹玻璃,冷静地注视着上方盘山公路上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那个叫舒颜的女孩在暴雨中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狂奔。看到那个叫时宇的男人如同猎犬般紧追不舍。看到女孩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的狠厉,用铁管砸退时宇,然后像亡命徒一样跳上了那辆破旧的货车。看到时宇吃瘪后气急败坏地拍打车门的狼狈模样。
尚董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漠然,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愚蠢的追逐游戏。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在车内弥漫开来。
“跟上去。”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驾驶座上的司机立刻应声,沉稳地启动了引擎。迈巴赫如同暗夜中苏醒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稳稳地跟在了那辆老旧货车的后方。
尚董事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前方货车的后车厢。他看得并不真切,但那女孩最后跳上车时,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一个……盒子?
就在这时,前方货车的后车厢门,在剧烈的颠簸中,猛地被震开了一条缝隙!
尚董事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缝隙闪现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叫舒颜的女孩蜷缩在角落,而她怀里,死死抱着的那个长方形木盒!
深褐色的木质,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朴和……沉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尚董事夹着雪茄的手指猛地一僵,燃烧的烟灰簌簌落下,烫在他昂贵的手工西裤上,他却浑然未觉。他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和深沉城府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失态的震惊!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木盒,仿佛要将它从昏暗的车厢里抠出来,看得更真切些。
几秒钟的死寂后,尚董事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雪茄按灭在车内的水晶烟灰缸里。他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平复内心的滔天巨浪。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震惊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笃定。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预言中的继承人……找到了。”
史宾赛皇家学院,董事局主席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大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室内温暖如春,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雨幕中朦胧一片,唯有学院内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哥特式尖顶在雨水中泛着冷光。
厉威廉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爽的黑色高定西装,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一丝不苟。但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焦灼,却无法被这身行头完全掩盖。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办公室内压抑的气氛,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
他的身后,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cbc财团的代表,一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着笔挺三件套西装的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合上手中的文件夹。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歉意笑容。
“厉先生,”他的声音平稳而冷漠,“基于对绿光……哦,抱歉,是极光小学项目长期以来的观察和评估,cbc董事会认为,其运营模式、资源投入与学生发展前景,均无法达到财团设定的最低投资回报预期标准。尤其是在当前经济环境下,继续投入无疑是资源的巨大浪费。因此,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cbc将终止对极光小学的一切资金支持。相关法律文件,我们的律师会尽快送达。”
这番冠冕堂皇的宣判,如同在死寂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直端坐在沙发上的尚董事——他不知何时已回到了这里——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骨瓷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痛,缓缓站起身,面向办公室内几位同样面色凝重的史宾赛学院高层元老。
“诸位,”尚董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房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cbc的决定,虽然令人遗憾,但也印证了我们之前的担忧。极光小学的存在,不仅耗费巨大,其松散的管理和……非主流的教学理念,更与史宾赛皇家学院追求卓越、培养精英的宗旨背道而驰。”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依旧背对着他们的厉威廉身上,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而坚决:“为了学院的声誉,更为了所有学生的未来,我提议,即刻起,正式关闭极光小学。所有在校学生和教职员工,将根据其资质和意愿,统一并入史宾赛学院本部,接受更规范、更优质的教育资源。”
“关闭”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几位元老交换着眼神,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眉头紧锁,但最终,在cbc撤资和尚董事强硬态度的双重压力下,沉默蔓延开来,几乎等同于默认。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伫立在窗前的厉威廉,缓缓转过了身。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冰冷的雨水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眉宇之间,凝结成一股锐利的寒意。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先是冷冷地扫过cbc的代表,那眼神让对方脸上的公式化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尚董事,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激烈的辩驳,只有一种沉静到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关闭?”厉威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凝滞空气,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谁给你的权力,单方面决定关闭一所学校?”
尚董事脸上的沉痛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厉威廉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目光转向那几位沉默的元老,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厉威廉,以史宾赛集团继承人、董事局执行董事的身份宣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立刻召开紧急董事会。”
“极光小学的命运,将由全体董事投票表决。”
“这是挽救极光的最后机会。”
他微微抬起下颌,线条冷硬。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不容动摇的决绝,以及一丝深藏的、无人能懂的痛楚。
“也是我,”他几乎无声地,对着窗外那片被暴雨笼罩的、遥远的森林方向,补上了后半句,仿佛一个沉重的誓言,“唯一能守护的承诺。”
厉威廉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窗外,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雨幕,瞬间照亮了他紧握的拳头——那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滚烫的东西死死攥住。
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紧握的掌心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灼热感,正透过冰冷的皮肤,悄然蔓延。
货车在泥泞的山路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震动都让蜷缩在角落的舒颜浑身骨头生疼。她死死抱着怀中冰冷的木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冰冷的雨水顺着门缝渗入,滴落在盒盖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就在一滴水珠滑落,即将渗入盒盖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缝隙时——
幽暗的车厢内,那深褐色的木质表面,极其微弱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丝与舒雅额头上如出一辙的、难以名状的暗绿色流光。
快得如同错觉。
车厢外,紧跟在后的迈巴赫内,尚董事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锁定着前方货车的后门缝隙。他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从无人机传回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实时热成像画面。
在那片代表冰冷金属和杂物的蓝色轮廓中,舒颜蜷缩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炽热红点,正如同心脏般,在屏幕上微弱却固执地搏动着。
尚董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屏幕上的红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找到你了……钥匙。”
医院VIp病房内,灯光柔和。舒雅在高烧的昏沉中无意识地翻动了一下身体,盖在身上的薄被滑落一角。她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腕上,一道极其浅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如同藤蔓缠绕般的暗绿色印记,在无人注视的阴影里,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加深了一分颜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史宾赛学院最深处的、尘封多年的古老档案室深处,一个与舒颜怀中木盒几乎一模一样的空置凹槽,在感应到某种遥远而微弱的共鸣后,其底部镌刻的、早已黯淡无光的复杂纹路,极其短暂地,亮起了一粒微尘般的光点,随即彻底熄灭,仿佛从未发生过。
雨,依旧无休无止地冲刷着这座城市,掩盖着所有悄然萌动、即将颠覆一切的……非自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