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任嚣的第一眼,黄品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再看,黄品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任嚣坐在那看似跟个常人一样,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左手有些微微颤抖,微微张开的嘴巴随时会流下口水。
典型的脑梗后遗症。
如果好好养一养,活下去的问题不大。
但要是再没白天没黑夜的劳累,估计任老头离死就不远了。
“让你…看了笑话。”黄品神色的变化都看在任嚣的眼里,先是自嘲一句,随后脸色发红的满是愧意道:“关键时刻这样,真是愧对于你。”
“什么愧不愧的,要是有愧也是我愧对于你。
这么大年岁还要折腾你。”
摆手安慰了一下,黄品先是解开大氅挂到横杆上,随后挨着任嚣坐了下来,“可不是在跟你客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话听过吧。”
将蒙直的传信掏出递给任嚣,黄品边提起茶壶倒荼汤,边挤了挤眼继续道:“先前是要等着大势去应对。
现在是将大势握在手里,看别人去怎么应对。
而你打仗对阵固然不用担心,可旁的就要差上一点。
这节骨眼上,之前的谋划就差意思了。”
“是不是在宽我心,你自己知道。
且就算不是宽心,可短短时日里让你如此疲于奔波数千里,我这心也不是滋味。
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嗯???”
扫到传信的关键之处,任嚣瞪大了眼睛看向黄品。
看到任嚣跟自己看信时的样子差不多,黄品嘿嘿一乐,“别嗯?了。
我人都来了,自然是要配合那小子。”
闻言,任嚣的目光在传信与黄品之间来回变换着扫了不下十次,才缓声道:“蒙氏之人历来沉稳。
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胆大包天的。
你这做先生的……”
黄品白了一眼跟郑禄一个意思的任嚣,“说这个没意思,也没什么用。”
见任嚣将信放下,只是喟然长叹一声,黄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脸色一正道:“无声胜有声。
你这一叹,证明你明白了我方才所说。”
任嚣其实是借着说蒙直在提醒黄品。
这么个弄法,无异于引火烧身。
不管将来天下是如何太平下来的,也不管谁做了皇帝,事后诟病与清算是少不了的。
只不过是清算的有轻有重。
但黄品的语气坚决,又直接把话茬说死,显然是劝不住的。
任嚣只能苦笑道:“你生怕你自己活得长久。
蒙直有仇在身,应此蠢事有情可原。
可你到底图个什么?!”
黄品两手捧住茶碗,感受了一下手心传来的暖意,又气又无奈道:“图的是保下蒙直,还能图什么。
郎中令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我能眼见着不管?”
抬起目光看了看任嚣,黄品松开茶碗摊摊手道:“不管是不是刻意弄出仁义的名声,总归是有不少兄弟都是奔着这个才死心塌地的跟着我。
况且在河西扣押扶苏时,若不是郎中令替我背着重压居中调和,我坟头草都老高了。”
顿了顿,黄品的面庞变得极为冷峻,掏出抄写了胡亥传信所言的行文递给任嚣,语气透出寒意道:“你觉得我行事蠢,可有些人比我更蠢。
看过上边所写,你便用不着再担心我事后遭受清算。”
任嚣皱着眉头打开接过来的行文,飞快地扫了几眼后脸色骤然一变。
惊得抬起头直愣愣的盯着黄品说不出话,就连口水滑落都不自知。
黄品从案几上拿起帕子,一边给任嚣擦拭口水,一边眼中闪动着愤懑道:“自己愚蠢伤了自己,那不是罪。
可若是伤了旁人,伤了大秦的根基,那便是重罪!
至于最后死不死,我或许决定不了。
但有一点,我使使劲儿或许还能做到。
那就是早一些把那个蠢货从咸阳宫里拉出去。
毕竟他多在那张椅子上多坐一天,都是对陛下与大秦的侮辱。”
听了黄品的铿锵之言,缓过来的任嚣好似行文烫手一样递还给黄品的同时,起身跪拜咸阳的方向,眼中的泪珠大滴大滴的滑落,“陛下居然死的如此冤屈……心痛死老臣!”
“你敛一敛情志!”
任嚣养了一个多月好容不易才有了起色,黄品怕激动之下再犯病,立刻扶了过去。
把任嚣再次搀坐好,黄品沉声道:“既然悲愤,那就该想着如何为陛下报仇,而不是再伤了情志而无法献力。”
任嚣竭力平复了一下,摇摇头依旧悲愤道:“道理谁都懂,可如此恶事,你叫我如何能不愤慨!”
黄品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给任嚣看了。
抬手边在任嚣后背捋了捋,边琢磨了一下,黄品沉声道:“现今外人至多知晓我又去了红水,并不知道我赶回了桂林郡。
灵渠大营这里,还得你顶在明面。
待陈郡那边有变,我才会站到前边。
所以你不但要压下这股悲愤,还要装作与寻常一样。
此外,你窝在这里也有些日子。
肯定往岭北那边琢磨过,至少是零陵那边你肯定是没闲着。
说说怎么个状况。”
任嚣抹了抹泪水,再次平复了一下情绪,缓声道:“这一年多来,各处船坊日夜不停。
我算了一下数目,一旦挥拳头出去,大军完全可以全都承船。
既可以快速抵达大江,又能省下不少军粮。”
说到这,从案几下拿出舆图铺开,任嚣将手指在零陵,“不管咸阳出于什么考量,零陵至今也没有多大的动作。
这对于咱们极为有利。
我问过陈坦,灵渠这一段过窄,最好是大军在零陵的湘水登船。
一来这样更快,二来不显威便无人惧畏!”
其实黄品询问这个只是为了转移任嚣的注意力。
船坊的上计数目,他也早就看过。
他的计划是灵渠大营这边走陆路北上。
墨安、孟赤以及黄荡与率领新军乘船沿海岸先打掉跟着起哄的闽中郡,随即再直扑会稽郡,形成两路夹击之势。
不过这里面也有风险。
春季的海风并不是单一的向北或是向南,而是飘忽不定,忽南忽北。
这就给新军行进增加了难度与风险。
而现在蒙直要搞事,随后更要卡在陈郡。
再加上任嚣所指的全军必然不是单指灵渠大营的两万屯军。
沿湘水飞流直下,也确实是个更为稳妥的路线。
这让黄品对先前的想法有所动摇,陷入了沉思。
任嚣知道黄品在衡量,抬手再次在舆图上点了点,“与陈坦商议过,若是十二月开始调集船只,一月就能全都聚于灵渠。
停掉渠上其他船只,只需几日便可抵达零陵。
一旦入了湘水,船队不但可日夜飞速行进,还能摆开阵列。
不过也不是没有弊端。
这样固然可以快速抵达大江,但是船队遮天蔽日,必然无法隐匿行踪。
再如何快也快不过两岸的余孽西进或是北上。
待大军行至大江时,必然只能选一个方向下船行进。”
闻言,黄品点点头,目光依旧盯着舆图。
沉默了半晌,黄品猛得在陈郡的位置上一拍,“那就等消息!
若是蒙直揭开盖子后,紧随其后的不胜枚举,那便大军直抵大江!
不然蒙直怕是卡不住陈郡。
若是数目不多,那便按我原来所想那般分为两路!”
说完决定,黄品用力叩了叩案几,对任嚣沉声道:“其实这样有些优柔寡断。
但谁让我的胃口大。
不但船只调集的时日上要随着岭北的消息而随时改变,大军开动后岭南也是由你坐镇。
你得琢磨着如何应对各种突然出现的状况!
所以你没工夫悲愤,更不能再次倒下!
不单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岭南,为了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