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岷回到柳林屯章家时,夕阳的余晖刚刚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边。院门口,秋菊正翘首以盼,不住地向小径尽头张望。一看到肖岷的身影出现,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起来,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连忙转身朝院里喊道:“妈!春梅姐!肖先生回来了!”
自打肖岷住进家里,她和春梅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守家媳妇,仿佛枯燥的生活里照进了一束光,每日里心情都莫名地愉悦,连往日里难免的妯娌间小计较也烟消云散了。
这一切,章老太太都看在眼里,人老成精的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并不十分担忧。她深知这位肖先生绝非凡俗之人,气度沉稳,目光清正,即便自家这两个儿媳妇真有啥不该有的心思,只怕也使不到人家身上去。
春梅闻声,赶紧放下手中正在收取的、为肖岷洗净晾干的衣物,和婆婆一起迎了出来。晚饭早已准备好,虽只是山野家常菜,却格外丰盛,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肖岷在她们热情的陪伴下用了晚饭。实则以他如今人仙七层的修为,便是三五日不饮不食也毫无影响,进食于他而言,更多是一种融入凡尘的习惯和品味人间烟火气的乐趣。饭桌上,章老太太和春梅、秋菊絮叨着屯里的家长里短,肖岷微笑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气氛温馨而融洽。
饭后,肖岷便回到了自己那间僻静的偏房。他轻轻插上门闩,将外面的喧嚣与关切暂时隔绝。
他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思索白日里的所见所感——那神秘莫测、抗拒一切靠近的落崖湖崖壁,林场工人的质朴与艰辛,还有苏晓蔓母亲那湮没于荒草之下、令人扼腕的孤坟…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次日午后,阳光正好。苏晓蔓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章家院门外。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格子衬衫,手里拿着几本作业本,理由是来帮春梅上小学的儿子辅导几道棘手的算术题。
一进院子,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肖岷那间偏房。见房门依旧紧闭,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只好先按下心思,笑着走向迎出来的春梅。
耐心地给孩子讲完题,又陪着章老太太说了会儿话,眼看日头偏西,苏晓蔓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问问肖先生是否在屋,那扇偏房的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肖岷缓步走了出来,显然已是静修完毕。他看到苏晓蔓,微微颔首示意。
“肖先生!”苏晓蔓连忙起身,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苏老师来了。”肖岷语气平和,“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昨天去了一趟林场,打听到了你母亲安葬的大致位置。”
苏晓蔓闻言,浑身猛地一颤,眼睛瞬间就红了,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真的吗?在哪?她…她还好吗?”话一出口,她便觉失言,荒山野岭的一座孤坟,二十多年无人祭扫,又能“好”到哪里去?
肖岷理解她的心情,温和道:“在林场后面的一处向阳山坡上,位置比较偏僻,不太好找。等过两日,天气好些,我带你过去祭奠一下。”
“谢谢…谢谢你,肖先生!”苏晓蔓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慌忙低下头擦拭。得到母亲确切的消息,多年夙愿得偿,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激,对肖岷的信任与依赖不禁又深了几分。
又闲谈几句,苏晓蔓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时,那辆破旧的拖拉机“突突”地驶回贾家坳,将进城归来的校长贾德旺接了回来。除了采购的一些油盐酱醋和廉价点心,他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还小心翼翼地藏着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那是他花了“重金”弄来的、足以搅动落云坡风云的“杀手锏”。
第二天清晨,肖岷尚在定静之中,房门便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
“肖先生!肖先生!不好了!”门外传来秋菊焦急慌乱的声音。
肖岷披衣起身,打开房门。只见秋菊脸色发白,神色惶急,语无伦次地说:“肖先生,一大早就…就出了怪事!屯子里,不,三个屯子都贴满了告示!那告示上…有你的照片!俺…俺不认字,可听他们说,那是县里公安局发的!盖着大红公章嘞!说你是…是…俺才不信那些鬼话!”她急得直跺脚,显然被听到的消息吓坏了,却又本能地不相信肖岷会是坏人。
“说我是什么?”肖岷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这时,春梅也气喘吁吁地从院外跑了进来,挤到秋菊前面,脸上满是惊惧,声音发颤:“肖先生,那个告示说…说你是…是杀人在逃犯!”
肖岷听了,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反问道:“你们只看到照片,那告示上写名字了吗?叫什么?”
春梅努力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俺…俺认得几个字,上面好像是有个‘肖’字,可后面俩字…笔画太多,好像都一样,俺…俺不认识。”她当时光顾着害怕和看照片了,哪还仔细去看名字。
“走,带我去看看。”肖岷说着,便向院外走去。
“不用走远,咱家院外墙上就贴着一张!”春梅连忙指着院墙。
果然,土黄色的院墙上,一张崭新的打印纸格外醒目。白纸黑字,标题是硕大的“通缉令”三个字。
内容大意是:杀人犯肖某某(姓名不详),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县犯下入室杀人重罪,现已潜逃,请各地居民提高警惕,发现此人立即报警。下面附了一个联系电话:166xxxxxxxx刘警官,落款是“甫北县公安局”,还清晰地盖着两个鲜红的“公章”。
肖岷仔细看完,差点没笑出声来。这造假手段未免太过拙劣敷衍!连个完整的姓名都编不出来,犯罪过程、具体时间地点一概模糊处理,漏洞百出。这种玩意儿,也就能唬一唬信息闭塞、从未见过真正官方文书的山民。
他当即拿出手机,直接按照告示上留的号码拨了过去。果然,听筒里传来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肖岷心中冷笑,已然明了这是何人所为。除了那位前日鬼鬼祟祟偷拍他、又匆匆赶往镇上的贾校长,还能有谁?只是这手段,未免太低估他肖岷,也太低估最基本的常识了。
他摇摇头,懒得理会这场闹剧,转身便欲回院。
然而,他能一眼看穿的把戏,并不意味着落云坡的村民们都能识破。对于绝大多数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连镇政府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的山民来说,白纸黑字加上红彤彤的“公章”,便是毋庸置疑的“王法”!恐惧和愚昧,是最好的催化剂。
很快,得到消息的村长便纠集了一群胆大(或者说盲从)的村民,手持锄头棍棒,气势汹汹地围堵在了章家院门外。但鉴于肖岷那日展现出的惊人武力,无人敢真正踏进院门一步。
老村长站在人群前,冲着院内高声喊道:“章桂芳!快把你家藏的那个姓肖的交出来!上面都发告示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逃犯!再不交人,我们整个落云坡都要跟着倒大霉!”
章老太太毫不畏惧,带着春梅、秋菊堵在门口,声音铿锵地反驳:“放你娘的屁!那告示是假的!肖先生是什么人品,这些天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要是杀人犯,我们娘几个早就没命了!还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在背后使坏!”
“白纸黑字红章印,还能有假?”人群里有人喊道。 “就是!快交人!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愚昧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愤。
就在这时,肖岷缓步从院内走出,站到章老太太身前。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冷冷地扫过院外众人。凡被他目光触及之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喧闹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你们就如此确信这张纸是真的?”肖岷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除了这张照片,告示上通缉的人究竟叫什么名字?你们有谁亲自打过下面那个报警电话,告诉他们人在这里,让他们来抓我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老村长也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怪异、仿若道袍的中年男人挤出人群,正是那位“山神信使”。他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指着肖岷道:“我昨夜已祭拜过山神!山神示下,确有恶人侵入我落云坡,带来污秽!你问的这些都没用!我们这里电话打不通,要爬到山顶才有信号!但那告示上的照片就是你!今日我们不动手抓你,你最好自己离开落云坡!”
肖岷看着他那装神弄鬼的模样,轻蔑地一笑:“你就是那个‘山神信使’?不知你是第几代了。像你这种装神弄鬼、愚弄乡民的巫师,这些年来,暗中害得人家破人亡的惨事,想必也没少做吧?”
那“山神信使”被肖岷的目光和话语刺得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你休要胡说!亵渎山神,必遭天谴!”
肖岷不再看他,转而面对村民:“我知道,你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想逼我自行离开。好,我可以如你们所愿,离开章大娘家。”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我不会离开落云坡!我在此地尚有要事未了。你们谁若不服,尽管可以试试来拦我。”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径直走回院子,开始收拾自己的简单行囊。
章老太太跟了进来,焦急地低声道:“肖先生,你这是何苦?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家信你!”
肖岷感激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同时低声回道:“大娘,您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连累你们成为众矢之的。您放心,我不会走远。”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若有急事,可去村外山神庙寻我。”
春梅和秋菊也红着眼圈想进来劝阻,章老太太却对她们摇了摇头,叹息道:“肖先生自有安排,他说不走远,就不会走远。别拦着了。”
肖岷提着他那个简单的行李箱,再次走出院门。围观的村民被他气势所慑,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柳林屯,向着村外那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走去。
那“山神信使”虽心有不甘,不愿肖岷住进他“管辖”的庙宇范围,但见识过肖岷的身手,又心虚于之前的指控,终究没敢出声阻拦,只是恨恨地盯着肖岷远去的背影。
时近中午,沉寂多年的山神庙居然罕见地升起了炊烟——肖岷简单清扫了一下正殿旁的耳房,暂且安顿下来。
不一会儿,庙外便传来了脚步声。三个女子提着竹篮,几乎同时到达了庙门口。
春梅和秋菊是奉章老太太之命,偷偷准备了饭菜送来,篮子里除了米饭青菜,竟还有一小碗腊肉,显然是章家能拿出的最好东西了。
而另一位,则是苏晓蔓。她一早听说此事,心急如焚,先是跑到章家,从章老太太处得知肖岷去了山神庙后,上午的课也不去上了,立刻返回柳老师家,二话不说就开始洗菜做饭,精心准备了饭菜,匆匆赶来。
三女在山神庙前相遇,都是微微一愣,随即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春梅、秋菊看着苏晓蔓手中明显更精致些的饭菜,眼神有些复杂,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般的理解与无奈。
肖岷看着眼前三位为他送饭的女子,心中不由一暖。世间的愚昧与恶意固然令人心寒,但总有些许真诚的善意,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足以慰藉前行之路。
他接过饭菜,郑重道谢。他知道,这场针对他的拙劣阴谋,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选择暂避山神庙,也绝非退缩,而是要以退为进,看清这暗流之下的真相,并在这方外之地,更好地筹划如何完成苏晓蔓的心愿,以及…探究那落崖湖深处的终极秘密。
山风拂过古庙檐角的野草,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也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下埋藏已久的往事与即将到来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