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上郡中部重镇肤施县,亦是如今的牢姐羌王城所在地。
拓跋焘作为此次谈判的使者,带着几名随从悄然而至。
肤施县为战国时期魏国所置,秦、汉时期皆是上郡的治所。
自东汉光武帝内迁归附的少数民族到并州、凉州等地后,肤施县就成为牢姐羌人的王城所在地。
拓跋焘此次自告奋勇的前来,说到底,还是这个时期西鲜卑族内并没有擅长外交之人,他们识字的族人本就百不足一,而要向先秦时代的纵横家一般纵横捭阖,更不可能了。
虽然拓跋焘并非顶级的纵横家,却是一位顶级的政治家,他知道如何说服牢姐羌人。
游牧民族在思想与智慧上得到升华,是在两晋这个关键时期,胡马南下后,他们占据中原与北方。
当地的世家大族为了延续自己的家族,寻求对方的庇护,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与占据中原与北方的游牧民族通婚。
游牧民族自此开始,渐渐融入到汉人的文化之中。
拓跋焘害怕随便派去的人到时候坏了事,这才自告奋勇而来。
此时的肤施县内,牢姐羌人早已经知道他们的首领战死,主力大军溃败的消息。
肤施县的城门紧闭,城外的牢姐羌族人们也早已经跑进城内躲避。
拓跋焘让随从在城下喊话后,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城内的牢姐羌才安排人接引他们进入城中。
一路之上,拓跋焘的眉头始终紧皱。
朔风卷地,拓跋焘见到牢姐羌人居住的帐篷周围,挟裹着枯草与牛粪的粗砺气息。
羌人并不习惯于汉人的住房,他们更喜欢用世代相传的帐篷。
牢姐羌首领虽然战死,但是其麾下的核心人物还是习惯聚在这里商量大事。
首领的帐篷顶部,牦牛尾幡旗猎猎作响,仿佛挣扎的野兽一般。厚重的牦牛毛毡帘掀开,一股裹挟着酥油与皮革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其中还混着若有若无的、属于汗与血的腥膻气。
进入帐篷前,被帐外的守卫要求不能携带武器进入。
拓跋焘双目微眯,犹豫片刻,还是默默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了帐外的守卫。
此时的两名守卫,后背早已经冷汗直冒。
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家首领战死,前方大军溃败的消息,如今西鲜卑的使者前来,明显是准备谈判的,他们也不想得罪对方,只是碍于规矩而已。
拓跋焘随后进入帐篷,见到已经有八位男子坐于帐中,知道他们乃如今的牢姐羌核心人物。
只见拓跋焘依照鲜卑之礼,以右手抚胸,对几人行了一礼后,缓缓说道:“吾乃西鲜卑联盟秃发部落的当代族长拓跋焘,奉西鲜卑单于之命,带来草原的问候与生存的箴言。”
一位人高马大,黑脸秃顶的中年汉子,突然站起身来,粗糙的大手缓缓抚过腰间的环首刀柄,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火光下幽暗地闪烁。
他的声音低沉而粗犷,如同恶魔在低语:“鲜卑的狼,何时关心起我们羌人的死活?尔等应该恨不得我们被灭族,你们单于的‘箴言’,想必带着的乃是我们牢姐羌一族的血腥气吧!”
“这些年我们西鲜卑与你们牢姐羌交手多次,深知你们一族的坚韧与勇猛,就像祁连山的风暴一般顽强不屈。
风暴可以摧毁一切,但是当前方有一堵钢铁铸就的墙壁时,它也只能化于无形。
我们西鲜卑新任单于无意折辱于你们牢姐羌一族,前任单于的仇恨也因你们首领的战死,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我今日来此,只愿为你们指明一条生路,与我们西鲜卑合并,成为西鲜卑部落联盟的一部分。”
拓跋焘顿了一顿,他并没有说归顺或是臣服,而是给了对方极大的面子,用了“合并”二字。
“凛冬将至,这些年北境愈发的寒冷,你们牢姐羌占据上郡中部地区,却不知道如何利用这里肥沃的土地,所以这些年族民的生活情况并不太好。
而我们西鲜卑虽然出身东北的黑山白水间,但是这些年不断内迁的我们,早已经掌握了汉人的农耕技术。
一旦你们牢姐羌与我们合并,我们会立即在奢延泽附近开垦农田,你们部落的族民亦能来此定居,学习农耕技术。
不仅如此,上郡南部的丰美草场亦会为你们敞开,你们部落的牛羊、马匹可以在此地度过寒冬。
你们的勇士,亦会在我们单于的带领下,北击匈奴,南掳汉地的女人与财富。
如果你们不愿意与我们西鲜卑合并,那西鲜卑的大军顷刻间就会兵临城下,以我们两族间这些年的仇恨,一旦攻破你们的王城,那就不是‘合并’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拓跋焘说到最后,脸上戾气之色一闪而逝。
拓跋焘话音刚落,帐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众人低声议论,而黑脸秃顶的中年汉子,眼神却在火光中明暗不定。
“哼!汉地的财帛与女人又何须借助于你们西鲜卑之手?我们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南下掠夺,我手中的佩刀,砍过汉军的头颅,也斩过你们鲜卑的狼旗!鲜卑的牧场再肥美,能盛下我羌人的脊梁骨?
我们羌人的膝盖,只跪天地祖宗,不跪你们西鲜卑单于!”正在此时,一人从帐外进来,此人虎背狼腰,正是牢姐羌在前线战死的首领长子姜不敌。
姜姓是羌人中的大姓,在先秦时代,“姜”与“羌”同字,族民的姓氏称之为“姜”,族名称之为“羌”。
姜不敌原本正在家中为战死的父亲守灵,得知西鲜卑的使者到来,于是匆匆赶到了昔日父亲商议大事的帐篷。
姜不敌的声音在毡帐内激荡,如同砸在铁砧上的重锤,震得烛火都摇曳了一下。
他身后跟来的几名护卫,眼中瞬间燃起被冒犯的怒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帐内那沉甸甸的、混杂着皮革膻味的空气,在炎炎夏日仿佛即将凝固成冰。
拓跋焘纹丝未动,反而神色间镇定自若的向那几道不善的目光望去,轻笑一声道:“你们牢姐羌族人的骨头自然很硬,祁连山的磐石也不过如此,可是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