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强哥看他脸色不对,急声问道。
阿辉也忍着痛撑起半边身子,紧张地望过来。张晓睿从上铺探下脑袋,脸上血色褪尽。
刘东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语速极快:“前面有坦克,一帮当兵的把火车劫停了,现在正朝车厢这边冲过来。”
话音刚落,车厢外面已经传来了第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和俄语的厉声喊叫:
“oтkpывan!(开门!)”
强哥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了两下,声音发颤,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坏、坏了……他们砸门了,难道这些俄国大兵……也是来抢劫的?这、这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直躺在上铺的阿辉猛地吸了口凉气,不知哪来的力气,忍着剧痛硬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血丝,一手捂住肋下,另一只手却“唰”一声从腰间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妈的……这帮毛子……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别冲动,他们都有枪,你拿什么跟他们拼”强哥声音发虚地阻止,但显然毫无作用。
阿辉双目喷火,死死地盯着下面嘶喊的大兵们。
车厢里的乘务员虽然也是老毛子的人,但她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慌乱早就吓得她们魂不附体,缩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根本不敢靠近被砸得“哐哐”作响的车门。
眼见里面没动静,门又一时砸不开,窗外聚集的几名士兵互相嘀咕了几句。其中两个还站到刘东所在的窗下,仰着头,用手指急切地敲着玻璃,嘴里叽里咕噜,手上不停地比划。
“你们退后一点。”
刘东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紧张的几个人低声道。他知道这列老旧的火车绝非铜墙铁壁,根本挡不住全副武装的士兵,与其被动躲避,不如先弄清对方意图。
他示意强哥和阿辉稍微挪开,自己稳了稳心神,抬手将紧闭的车窗向上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清新的空气混着坦克车的机油味猛地灌入,窗外的士兵见状更加兴奋了,几乎是同时,好几只手伸了过来。
他们并没有举起枪口威胁,反而急切地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东西——有略显陈旧但保养得不错的手枪,有刀鞘精美、刃口闪着寒光的匕首,甚至还有人晃了晃未开封的望远镜。
他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些东西往窗口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大声吆喝着:
“mehrтьcr! o6meh!(换!交换!)”
刘东被这出乎意料的场面弄得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换,换什么?”
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睛亮得惊人的士兵抢着把脸凑近缝隙,语速飞快地喊道:“我们的东西——换你们的东西,或者美元,卢布!”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地展示着自己手里那把看起来颇为不错的军用匕首,又指了指同伴手里的枪,目光灼灼地盯着刘东,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艹,这是什么情况?”连一向走南闯北的强哥此时都有些发懵了,大兵拦停火车用军火交换东西,这样的事闻所未闻。
强哥试着拿了一块手表朝一个士兵比划了一下他手里的枪,对方连连摆手,竖起了两根手指。
强哥又加了一块,对方高兴的把枪往强哥怀里一塞,抓起手表兴奋的摆弄起来。
“哎呀我艹,是真的”,强哥一下也兴奋起来,原来这伙老毛子士兵不是来抢东西,而是来换东西的。
第一桩交易的成功,就像投入滚油里的一滴水,瞬间在整个车厢间炸开了,别的包厢里的乘客也弄明白了老毛子军人的意图,也迅速的打开窗户。
强哥攥着那把沉甸甸的手枪,最初的惊愕迅速被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确认撞针完好,枪膛干净,甚至还有几发黄澄澄的子弹。
这是真的。用两块在国内很普通的的电子表,换来了一把货真价实的军用制式手枪。
“他们真是来换东西的!”
“我的老天,军用水壶、匕首……快看那边,那是不是望远镜?”
“枪,还有枪。”
第一扇窗户打开后,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窗户被打开了。新鲜空气和士兵们粗犷的吆喝声一起涌了进来。
“交换,美元。” 窗外的士兵们眼睛更亮了,他们簇拥到每一扇敞开的窗前,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的“货物”——从军帽、皮带、水壶,到匕首、手枪、望远镜,甚至有人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疑似军用口粮的东西。
胆子更大的商贩已经不满足于隔窗交易了。一个背着巨大牛仔布背包、身材敦实的汉子,在同伴的帮助下,直接从车窗翻了出去,落在松软的路基旁。
他站稳脚跟便麻利地卸下背包,“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花花绿绿的化妆品、廉价的电子表、打火机、几瓶伏特加,甚至还有几捆袜子……像一个临时的地摊。
这举动立刻吸引了一些士兵围上来,他们不时用俄语大声争论、比划着价钱。
很快,其他车厢也有人效仿,背着大包小包打开门下车。铁轨旁的空地,转瞬间变成了一个嘈杂而忙碌的露天交易市场。
俄语的讨价还价声、物品的碰撞声、以及达成交易后双方满意的大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荒诞却又生机勃勃的画面。
老毛子的士兵们用枪械、军用品换取着他们急需的轻工业品、御寒衣物、白酒,甚至直接是美元或卢布现金。
刘东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也晃晃悠悠地下了车。
一下了车,视线豁然开朗。他看到不远处那几辆沉默的钢铁巨兽——那可是老毛子的t-72主战坦克。
炮塔上的编号依稀可辨,粗大的炮管斜指天空,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这些本该是国家武力象征的武器,此刻却成了这场边境“集市”沉默的背景板。它们的乘员,正在用其内部的零件、附属的武器,换取生活物资。
正当他出神时,旁边一阵陡然拔高的俄语争吵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扭头看去,只见贸易部的那名官员彼得罗夫正涨红了脸,挥舞着手臂,对着带队的军官激动地咆哮着:
“这是犯罪,你们这是公然倒卖军用物资,军队的纪律和荣誉都被你们丢尽了,我要向上级报告。向军事检察院报告。”
被他指责的军官身材高大,留着修剪整齐的短发,面对彼得罗夫的怒火,他脸上没有任何羞愧或惶恐,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冷漠,以及深藏在眼底的讥诮。
他等彼得罗夫吼完,才慢条斯理地用冰冷的语调开口:“报告,当然可以,先生。” 他朝彼得罗夫微微颔首,“您尽可以去莫斯科,去最高统帅部,去克里姆林宫告发我们,我们等着。”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周围几个停下交易望过来的士兵,那些士兵脸上也浮现出类似的讥讽和漠然。军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过,在您动身去告发之前——不妨先请那帮坐在办公室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把欠我们的军饷实实在在地发下来,而不是月月给我们发这些……欠条”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在彼得罗夫眼前晃了晃,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两根手指捏住,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撕成了碎片。
碎纸片被他随手抛向空中,立刻被掠过荒原的风卷走,四散飘零。
军官的目光重新盯住脸色发白的彼得罗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士兵需要食物,需要给家里寄钱,还需要肥皂洗澡,既然国家给不了,那我们就自己想办法。用我们手里还有的东西,换我们能活下去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彼得罗夫,转身走向一个正在用望远镜和倒爷换白酒的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短暂的笑意。
刘东收回了目光,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他并没有看到,一扇窗户的后面,那名梳着麻花辫的金发女郎正默默的注视着他。
列车重新启动,一场虚惊结束,下面的俄国大兵和车上的倒爷皆大欢喜。
老毛子的东西耐用扛造,而一些捞偏门的家伙也暗自窍喜,以前都拿改造的喷子壮脸面,现在实打实的真家伙到手,回到国内自然可以炫耀一番。
“有什么收获?”在那沾沾自喜的强哥问道,他手里摆弄着那支手枪,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也搞了把枪”,刘东拍了拍自己的腰上,那里是自己原来带的枪,这下也不用掖着藏着了,来路也有了解释。
“没想到老毛子都困难到这样了,军队的工资都发不出来,见到点好东西眼睛都绿了”,上铺的阿辉摆弄着新换来的一把军用匕首说道。
刘东站起身抻了个懒腰,目光和上铺的张晓睿在空中短暂一触,随即分开。这一瞬的交换,快得连坐在对面的强哥都未曾察觉。
两人都在关系学院经受过严苛的训练。那里教给他们的,远不止如何识别敌方装备代号或破译密电。
课程表上,《国际政治格局演变》《社会结构稳定性分析》与《军事情报学》《侦察与反侦察》并列。
教授们反复强调:情报不能脱离土壤,军队从来不只是武器和人员的集合,它是一个国家机体最敏感、最核心的神经束,是秩序与暴力的最终平衡器。
刚刚发生的交易,俄国军官撕碎欠条时那混合着绝望与挑衅的冰冷话语,还有士兵们拿到食物和日用品后那短暂却真实的喜悦……所有这些碎片,在两人受过训练的头脑中飞速拼合、分析、定性。
军队的工资需要靠倒卖自家装备来发放。 这简单的事件背后,是一条深邃而骇人的裂痕。
这个庞大的帝国,一切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这个判断,无需言语,已在那一瞥中确认,这也进一步证实了局内那些情报分析家们的判断。
“我说王刚兄弟,到了莫斯科你准备住哪,这些货上哪卖,要不咱们一道?”强哥对刘东颇有好感,打心眼里想跟他交个朋友。
“我去东区,住也在那附近”。
“哦,东区啊……”强哥一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枪冰凉的握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那边倒是有个大批发市场,货走得快,但水也深。越南帮、车臣人、还有本地的‘光头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为了抢地盘动不动就动刀子。市场管事的和警察穿一条裤子,保护费收得比税还狠。”
他抬起眼皮,认真看了看刘东:“你们人生地不熟,又带着这些货,去那儿得格外当心,露了白,容易招苍蝇。”
刘东神色平静,只微微颔首:“谢谢强哥提醒,我们会注意。”
“谢啥,”强哥摆摆手。
索性无事,刘东就和强哥闲扯了起来“那你们呢,下车怎么弄,货有下家了?”
强哥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如常:“也约了人接,东西不多,处理起来快。”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有接应,也没透露任何具体信息。
刘东“嘿”了一声,没再追问,大家都是跑这条道的,有些分寸彼此都懂。他转回头,躺在床上翻看着张晓睿扔下的那本故事会。
看了一会,刘东眼皮渐渐有些发沉,意识渐渐模糊,就在迷迷糊糊将要睡过去时——
“咚、咚、咚。”
敲门声不重,却异常清晰,瞬间打破了他的睡意。
刘东刚坐起来,只见强哥比他快了一步,已经拉开了门。
紧接着,他听到了强哥那向来粗粝的嗓音,竟罕见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甚至有点结巴:
“小、小姐……你、你找谁?”
透过强哥肩膀与门框之间的空隙,刘东的目光越了过去。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位梳着两条蓬松麻花辫的金岁女郎。
站在相对明亮的走廊光线下,那张带着东欧人特有立体感的年轻面庞更清晰了些。碧蓝的眼睛像是贝加尔湖的湖水,清澈却望不到底,此刻正平静地迎着强哥审视中带着惊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