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拉坐在飞机靠窗的位置,她看着随着飞机升起被抛在下面的灯光,清晰地感知到充斥她几个月的麻木的褪去。
她对此感到恐惧。
独居在树屋的日子里,生活规律到一定程度的黛拉慢慢建立了一种认知——她的生活是依靠压抑情感的麻木存续的。
她是找到了活下去的方法,一个简单来说就是逃避行为的方法,这种方法总被认为岔路的原因,就是终归无法解决问题。
而她现在,脱离了那种方法,心里也还是抗拒用药,但要去直面不知何时会彻底吞没她的情感了。
“怎么了?是不舒服么?”坐在旁边的贝尔琳达注意到了黛拉的发愣,她关切地凑过去询问道。
“晕机么?”这架飞机的商务舱没有三座连排,周雨时只能坐在了黛拉后面,他从展开的报纸中抬起头,“要晕机药么?不过现在吃了,睡的时间太长的话,过去时差可能会难倒些。”
应着贝尔琳达投过来的视线,两国间跑惯的周雨时继续说,“现在是晚上,十个小时后还会是晚上,我的建议是过会儿打个小盹,落地前三四个小时得醒着。”
“谢谢你的建议,周,”黛拉冲贝尔琳达浅浅一笑,“还有我没事,贝琳达。”
黛拉安抚着贝尔琳达,一点都不知道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上硬挤出的笑意多么让人心疼,她已经太瘦,笑这种牵动大半张脸的表情更凸显了这点,贝尔琳达望着她气度非凡的室友成了如今半生不死的模样,心里酸涩不已。
“好好期待吧,周家里很好看的,”贝尔琳达放缓了调子,像是在讲童话,“那里三面环山,平铺开来的一大块地都是他们家族的居所,里面都是生机,外面是田间野趣,里面则是淡雅精巧的园林景致。”
黛拉听着,从记忆里翻出孤儿院时期度过的几小本书,里面有东方黑白的树影缭绕、幽径别开的园林照片,她循着那张照片上不知通往何处的石子小路走过去,在发掘她的想象力之前,贝尔琳达帮她给出了答案。
“而在那个园林里住着一大家子,周有三个伯父,有七个堂兄弟姊妹,长辈慈爱,平辈友爱,”贝尔琳达脸上也浮上些对大家庭的憧憬表情,“他们会一起切磋,互相炫耀着种下的小树,最终又会在如水般温柔的月下,边小酌边分享着所有苦恼和趣事。”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跟他说的完全不一样。
周雨时觉得贝尔琳达简直说出了另一个家庭,但看在黛拉已经平稳睡去的份上,他没有多言,只小声跟恋人纠正了一点,“所有人过年才会聚那么齐的,而且我们这些堂兄弟聚一起总是要翻天的。”
“亲密友爱才会肆无忌惮呀。”贝尔琳达眼睛眨眨。
“......”周雨时抿着嘴无奈的笑笑,只希望贝尔琳达真看见那群个性十足的人不要头疼,也千万不要嫌弃被灌酒灌得酩酊大醉的他。
而这边沉入梦乡的黛拉睡得并不平稳,对她来说,睡梦意味着不得不与自己进行的对话,潜意识会把恐惧和渴求原封不动的端给她。
一片黑暗中,只有高耸的几根镀金柱子矗立在眼前,感受不到手脚存在的黛拉仰头望去,发现这些向上延展的金色线条在某一点弯曲,然后汇集在了她的头顶。
她在笼子里。
她是笼中之蛇。
黛拉反应过来,同时明白这是一场梦,她拖着细长冰凉的身体在笼子里游动,什么也没有发生,接着她望向笼外,踌躇不前。
那看起来只是一片黑。
就跟她好像脱离了玛吉的笼子,但很快又用眼睛给自己搭了另一座笼子一样。
反正都是苟延残喘,换个笼子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悲观散在黑暗里,笼罩了黛拉,她整个身子浮在黑的看不见纹路的梦境地步,漫无目的的向前挪动,镀金柱子间的空隙那么大,但她偏偏还是撞上了一根坚硬的柱子。
“海希(我会一直在的)。”
玛吉的蛇语响起了,带出的余音让黛拉眼前的空气出现了波动,本来就悲观的黑暗又弄进几分压抑,而黛拉诡异的在这更压得她抬不起身的压抑里感受到了心安。
“海-希哈-希亚(只要你有那个意愿,你就可以做到)。”
真不该脱离麻木的,现在全是她已经是玛吉期待的样子的真相。
“我们对世界而言都是异类。”
对啊,你早就在我身上得偿所愿,而我这个软弱的人,只能逃离。
“我们有权终结痛苦,可那种终结,是对互为唯一的对方的背叛。”
自利的思维,畸形的情感,所有的唯一都建立在她身上参天高的背叛上,伫立在虚假之上的唯一早该被推倒。
“茫茫尘世,独你我相依......”
不,不对,是我只有你,而你自以为只有我。
玛吉不停说,黛拉不停想,所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在这种压力中汲取到了龟缩一团的虚假心安。
玛吉毁了她,也已经成为她的唯一。
“醒醒,醒醒,黛拉,”模糊的男声挤进了黛拉面对的黑暗,“别睡了,精神一会儿,落地了再去困。”
黛拉脱离黑暗,她睁开眼,旁边是同样睡眼惺忪的贝尔琳达,余光里周雨时刚刚轻轻推她的手臂退了回去。
“可是杂志精神不了多久啊。”贝尔琳达抱怨道。
“要不要学两句中文?”周雨时提议道,“也不用有太大压力,你们英文都很好,二伯一家都能讲,其余除了三伯和四伯家里的小孩子外,应该勉强还是能交流的,反正再怎么样都有我在的。”
“你对一个Y国人夸英文好?”黛拉笑了一句。
“毕竟不是我的母语,”周雨时也笑笑,“不过英伦腔确实好听。”
“别被他糊弄了,他是在自夸,”贝尔琳达立马跟黛拉说,“他姥爷以前是在Y国留学的,他被姥爷教得也是Y国口音。”
黛拉看向周雨时,记得他在那年的万圣节说过他姥爷和姥姥都是移民,成为移民的方式有很多,但有条件留学的人家庭情况应该不会太差,“你家听起来挺有钱的,周。”
“曾经是,我姥爷现在也就开几家小店过过日子,”周雨时纠正道,“而我爷爷家是很有名望的道—巫师家族,不能说有钱吧,很多都是不能动的祖产,只能说日子过的悠闲。”
“我还能随便买买买嘛?”贝尔琳达冲他眨眨眼。
“当然,”周雨时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们在这里呆几年,我就带你豪横地玩几年。”
贝尔琳达看着周雨时,她的眼睛大大睁着,手按在胸口上,做出了一副夸张的感动的样子。
黛拉看着这对情侣,唇角勾出点笑,“你们可真甜蜜。”
“你再长大一点,也会有这种甜蜜的,”说着,贝尔琳达伸出手指,声调上扬的‘啊’了一声,“就是千万记住不能将就哦,只要不是非得你妥协的情况,逼你去妥协的人绝对是不适合你的。”
不适合......
她还有选择么......
黛拉仍旧悲观,却也在和贝尔琳达的交流中收获了点有意义社交的快乐,她想起医生曾经给她的多跟家人和朋友建立联系、深化同世界的羁绊的建议,觉得自己在正确的路上挪动了一步。
“所以,还学中文嘛?”周雨时试探性地问,眼里有些跃跃欲试。
“你教几句吧。”贝尔琳达耸肩,黛拉也点点头。
“行,首先是打招呼,我们一般说,”周雨时放慢了语调,他字正腔圆地说,“吃-了-么。”
“你好?”黛拉歪头问。
周雨时忍着笑意和两位外国人解释起来,他多数时候是个表情管理很强的人,但不知为何,文化差异一直是他的笑点,每次看见别人因为他的风俗习惯介绍而露出的一副大眼瞪小眼的疑惑样子,他就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