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漓等人自齐帕齐克喧嚣的广场折返附近山谷中的营地时,天色已然沉入暮色。高原的夜幕如一层渐深的紫纱,笼罩在安第斯山脉的褶皱之间。远处盐矿的裸岩依旧映着余晖,闪烁着冷冽的银光,仿佛大地在用最后的光息告别白昼。空气中混合着干涩的盐尘气息,与营地篝火的炊烟与野草的清冽香气交织,令人既疲惫又振奋。脚步踩在松软的火山灰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像在给归途伴奏。
此时的营地已完全搭建成型,宛如一个缩小的军营。四周是低矮的盐碱灌木和零散的乔木,帐篷点缀其间,像暮色中撑开的灰褐色蘑菇。篝火一圈圈亮起,火苗摇曳,把战士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地面上如同警惕的守卫。空气里弥漫着玉米粥渐熟的香甜,与烤鱼焦脆的油香混杂,直勾人肠胃。
火堆旁,霍库拉妮蹲着,用藤条轻轻搅动锅里的汤汁。火光映照着她古铜色的肌肤,泛出柔和光泽;贝壳项链在胸前摇曳,叮咚作响,宛如远海轻拍礁石的回音。
就在李漓等人刚卸下背囊,准备歇脚时,伊努克和比达班从帐篷阴影中走了过来。她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拉得长长,神色不太好看:伊努克的眉头紧锁,像风雪中的冰川般坚硬;比达班则微微低头,奥吉布瓦袍子裹着她修长的身躯,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袍角,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和愤怒。婴儿们被她们背在身后,熟睡中发出细微的呼吸声,仿佛是这紧张氛围中的一丝柔软。
“漓,出事了。”伊努克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像湖底的回声。她顿了顿,瞥了一眼比达班,接着道:“维雅哈带着他的苏族人走了。他们走得干脆利落,还丢下一句话,说他们对库玛拉没兴趣,不想跟我们上高原,他们的身体不适应这种寒冷。但我看那不过是借口。”
比达班点点头,补上一句:“更过分的是——他们离开的时候,悄悄顺走了一把铁斧。”
这话像火星掉进干草堆,顿时把营地气氛点燃。赫利的脸在篝火光里涨得通红,像一头被惹怒的母熊:“这分明是借口!那些苏族人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维雅哈那双狐狸眼,早就爱算计!说不能上高原?笑话——他们在丛林里照样活得好好的。分明是看见了齐帕齐克的黄金,眼红了,想自己单干!”
格雷蒂尔更是气得胡须倒竖,怒火像要喷出火焰。他大步上前,铁斧一晃,发出低沉的金属鸣响,眼里燃着维京人的狂野光芒:“姐夫,我这就带人去收拾他们!那些偷斧子的贼,敢在咱们头上动手?抄家伙,跟我追!保证天亮前把他们的脑袋带回来挂到营门上示众!”他的声音如雷,带动几个诺斯水手也握紧了武器,脸上露出兴奋的狠笑。
李漓却抬起手,目光冷得像刃,喝止道:“够了——不必如此。”他语气平静,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格雷蒂尔,把斧头放下。追他们有什么用?这高原辽阔,他们要走我们拦不住;要是动了手,只会给自己招来更多麻烦,为了一把铁斧去追杀他们,不值得。”
营火旁的窃窃与怒意在李漓一句话下被压了回去。格雷蒂尔的胸膛还在起伏,但终究放下了斧头,嘴里咕哝着不甘;赫利的目光在火光与李漓之间徘徊,最终只能重重点头。
蓓赫纳兹静静站在一旁,双臂环抱,火光映在她深邃的眼眸里,透出西亚女子特有的冷静与机敏。她语气冷淡,却字字如锋:“艾赛德,你真相信那些苏族人就这么乖乖回故乡了?维雅哈可不是个好打发的女人。她突然带着她的人走了,必然另有所图。难道你觉得他们跋涉千里,只为了偷一把斧子?”
李漓闻言,嘴角微微一勾,眼神却深沉如夜:“是不是借口,不重要;他们要去哪里,也不重要。至于那把斧子,就当是我们付给他们的酬劳。”他顿了顿,低声笑了一声,“他们想走,就让他们走。毕竟,这一路上,他们也出了不少力。”
话音落下,李漓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托戈拉,朝她招了招手。托戈拉正擦拭着短剑,见状立刻放下武器,快步走来,单膝跪地,神情肃然,声音坚定如铁:“主人,有何吩咐?”
李漓的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加强戒备。夜里多派哨兵,火堆保持燃着。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告,还有,通知所有队伍的战士们,今晚一级戒备,随时准备战斗!”
“遵命!”托戈拉起身,身影迅速没入营地的暗影。片刻后,营边的天方教战士们已各就其位,火光与黑暗之间,刀剑的寒意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远处的霍库拉妮站起身,对着众人挥手招呼。火光映在她的脸上,那笑容像大洋上起伏的波光般温暖,声音带着岛屿独有的轻快节奏:“开饭啦!玉米汤和烤鱼,热腾腾的,快来尝尝我的手艺!”锅里汤汁正咕嘟翻滚,香气四散,烤架上的鱼肉滋滋作响,油脂落在炭火上,溅起一阵诱人的火星。
李漓忍不住笑出声,抬手回应:“来喽!”随后转头对身边的随行者们说,“得了,都散了吧。先吃饭,饿着肚子,明天还怎么进城谈生意?”
人群随之缓缓散开,压抑的火气逐渐被食物的香味冲淡。格雷蒂尔仍旧嘴里嘟囔着“那些贼人,迟早收拾他们”,却也乖乖扛着斧子走向火堆;赫利伸手拍了拍乌卢卢的肩膀,大笑道:“吃饱了再生气!”乌卢卢咧嘴一笑,早已忘了刚才的不快。伊努克与比达班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轻轻抱起孩子,朝火光最亮的地方走去。篝火边,香气与笑声渐渐弥散开来,将刚才的阴霾暂时掩盖在夜色里。
队伍散开后,李漓与蓓赫纳兹并肩走在最后。暮色笼罩下,山谷渐渐归于寂静,只剩篝火的光点在夜风中摇曳。蓓赫纳兹压低声音,眼神冷冽如刃:“艾赛德,你是不是也觉得,维雅哈不会就此作罢?她的离开,绝不是心血来潮。”
“是的。”李漓点头,目光投向远方,齐帕齐克城郭的灯火在夜色里闪烁,宛如地上的星辰。
蓓赫纳兹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刀柄,声音低沉而凌厉:“那你打的什么算盘?”她的语气带着阿萨辛女刺客特有的警觉与火热。
李漓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蓓赫纳兹,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一把斧子根本不值什么,但落在维雅哈手里,就会引出一出好戏。维雅哈今晚一定会带着苏族人去奇布查人丢金子的湖里掏金子——等奇布查人发现,冲突自然爆发。到时候,奇布查人会见识到铁斧的恐怖。而且,今天在城里,奇布查人已经看过格雷蒂尔用铁斧砍树。很快,奇布查人就会联想到我们。”
李漓声音低沉,却稳若寒铁:“今晚,齐帕齐克的军队大概会来‘问候’我们!可我们只要守住营地,奇布查人手里的不过是石矛与黑曜石刃,根本撼不动我们。一旦他们意识到我们的力量,反而会想着如何和解。至于湖里捞金子的事,原本就不是我们做的,他们也没有理由非要跟我们死磕。”
“然后,奇布查人会主动来寻求谈判。”李漓唇角微微一扬,声音低沉而笃定,“等尘埃落定,我们想要的那些棉布,或许只需一把斧子就能换来。”
蓓赫纳兹闻言,眼底先是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敬意,随即又泛起几分讥讽与揶揄。她压低声音,语调像刀锋般带笑:“果然和我猜得差不多……不过这次,你比我想象中更坏。艾赛德,你是真的越来越狡猾了。”话音未落,蓓赫纳兹转身疾步离开,裙摆在火光中轻扬,带着一抹调笑后的决绝背影,快步奔向篝火旁的饭食。
就在这时,比达班再度走了过来,眉眼间带着几分凝重,她微微低下头,声音中夹着担忧:“夫君,我们是不是也要提防易洛魁人、泰诺人,甚至托尔特克?他们会不会像苏族人一样,心生二意?”
李漓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营地中散落的身影,神色沉稳,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必。特约那谢虽然孤僻寡言,但她如今已与我们绑在一条绳上——她的部落早被她的侄子带走,她在这里,已无退路,这里就是她的新家。纳贝亚拉虽然嘴上油滑,但她心思灵巧,如今父亲与兄长皆死,她明白得很,只有跟紧我们才有出路,别无选择。至于伊什塔尔——她更没有回头路。若是回到奇琴察伊,她等着的只会是祭坛上的血祭;就她,要想对付整个托尔特克族,也绝不是偷几把铁斧回去就能做到的。”李漓的声音冷静而锐利,像是从冰川深处传出的回音,每一句话都像落下的棋子,精准无误,勾勒出局势的全貌。
李漓笑了笑,两人并肩走向篝火。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高原的夜风吹来,带着咸涩的凉意,却也裹挟着一丝即将到来的风暴气息。营地中,笑语声和汤匙碰撞声交织,李漓的算计如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张开。
……
高原的夜幕宛若一张无形的巨网,悄然垂落,将整个营地笼罩其中。夜风裹挟着咸涩与寒意,从山脉的褶皱间吹来,拂过帐篷的茅草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大地在低声诉说着无法解开的秘密。
营地四周,哨兵们井然有序地轮换警戒。天方教战士手持短剑与藤盾,身影在篝火的橙黄光影里若隐若现,如同暗夜里的幽灵;德纳猎手弯弓搭箭,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芒,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山谷深处的黑暗。特约那谢带着她的易洛魁勇士们、伊什塔尔与她的托尔特克战士们、纳贝亚拉和她的泰诺走狗们,则是抱着武器连衣而眠,仿佛随时能从梦境里惊醒,拔刀而起。
余烬的光芒忽明忽暗,格雷蒂尔与赫利守在火堆旁低声交谈,斧头与长剑搁在手边,触手可及。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随时准备迎战的沉稳与紧绷,仿佛只等黑暗深处传来一丝风吹草动。
李漓同样没有合眼,他独自坐在营地中央的石块上,目光穿过夜色,凝视远处城郭若隐若现的灯火。可是,整整一夜,寂静无波——没有箭矢破空的声响,没有喊杀的喧嚣。只有远方野狼的嚎叫与谷底溪水的潺潺低吟,仿佛命运正刻意嘲弄他的算计。
终于,东方的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晨雾如轻纱缠绕在盐矿的白色岩壁间,空气中弥漫着露珠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营地的战士们开始苏醒,锅里煮着的玉米粥冒着热气,香味随风飘散。
就在这时,营地门外传来低沉的脚步与交谈声——那并非进攻的喧嚣,而是整齐克制的行进声。托戈拉一跃而起,快步跑向李漓,低声禀报:“主人,来了一队奇布查人!大约二十人,手持藤杖与盐块,看样子……不是来打仗的,更像是来谈判的。而且他们当中还有五个被绑着的人,可是并不是苏族人。”
李漓闻言眉头微蹙,却转瞬恢复冷静。李漓缓缓站起身,拍去衣袍上的尘土,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决断:“托戈拉,开营门,让他们的代表进来。你们,保持警惕,但不许轻举妄动。”
托戈拉领命,快步走去,拉开用木桩与藤蔓搭起的简易营门。门轴“吱呀”一声,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高原的清冷。奇布查队伍停在门外,保持着距离。他们的武器并未拔出,气氛紧绷却克制。终于,队伍中走出两人:一位满头白发的长者,拄着藤杖;另一位是妙龄少女,眼神清澈却警惕。
那老者大约六十出头,身形略显佝偻,却不减威严。他的皮肤古铜而粗糙,仿佛风化的岩石,被岁月与盐尘雕刻得沟壑纵横,整个人与高原盐矿融为一体。头上缠着一条绣有太阳纹样的棉布头巾,边缘点缀几颗绿宝石,在晨光下泛着幽幽光芒;肩上披着一袭宽大的羽毛披风,由鹦鹉与鹌鹑的彩羽编织,五彩斑斓如虹霓,却因年岁而染上斑驳的暗痕。他步伐缓慢,却带着长老般的威仪,身上散发出奇恰酒的酸甜气息与泥土的芬芳,让人联想到齐帕齐克的祭司与长者。
在老者身后,随行的妙龄少女格外引人注目。大约十六七岁,正是花朵盛开的年纪,她的出现令人费解,却又如晨曦里意外绽放的惊喜。她身姿修长而匀称,宛如高原上挺拔的年轻乔木;皮肤光滑细腻,古铜色中透着健康的红晕,仿佛是太阳亲吻过的果实。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间,以彩羽与贝壳串点缀,随晨风轻轻摇曳,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叮当声。她的面容精致纯真,五官如玉石般细雕:杏眼清澈明亮,映照着好奇与羞涩;鼻梁高挺,唇瓣丰润微抿,透出少女的矜持与娇羞。少女身上裹着一袭织工精巧的棉布裙,布料柔软光泽,上面绣着几何化的太阳与月亮纹样,裙边缀着细小的黄金饰片,在晨光中闪烁,如同撒落在人间的星子。裙摆及膝,露出线条紧致的小腿,步履轻盈如鹿;脚上是藤编凉鞋,每一步都显得灵巧而轻快。她未携武器,只背着一个藤篮,篮中盛放着一堆盐晶与几件黄金饰品。她的目光不时掠向营地里的铁器,带着本能的畏惧,又掺杂难以掩饰的好奇,仿佛是一朵野花,被长老带到风口浪尖,却不知自己将卷入怎样的命运与交易。
两人缓缓走到李漓面前站定。还未等李漓开口自我介绍,奇布查老者便已先声夺人。他的步伐缓慢而沉稳,仿佛每一步都带着岁月的重量。走到营地中央时,他忽然猛然顿下藤杖,“咚”的一声震得空气似乎都颤动,声响在清晨的寂静中久久回荡,如同战鼓轰鸣,直击众人心弦。
老者昂起头开口说话,声音虽带着苍老的沙哑,却洪亮浑厚,仿佛山风灌入深洞,携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与古老的力量。营地里的人不由得屏住呼吸,连篝火的火舌似乎都在那一刻定格。
萨西尔站在一旁翻译,每吐出一句,她的神情就变得更复杂,从最初的平静,到眉心紧蹙的迟疑,她的声音颤抖着,却仍旧努力保持清晰:“外来者,你们好!我是齐帕齐克的长老,穆纳卡。湖神苏阿指引我前来,不是为争斗,而是为交易。昨夜,一群盗贼闯入圣湖,妄图掠夺黄金!他们手中握着一把极其锋利的斧子,能劈断藤蔓,击碎岩石,还砍死砍伤了我们的勇士。湖水被鲜血染红!虽然我们最终击退了他们,但那种斧子……太过强大!我们知道,这样的神器,在你们手里还有更多。”
随着话语继续,穆纳卡的手缓缓一挥,指向身旁的少女。
萨西尔继续翻译,她的神情终于彻底变成了难掩的震惊:“这是齐帕齐克大酋长的庶女,名叫巴楚埃。她美丽如晨露,纯洁如白盐,会织布,会煮酒,也懂得侍奉丈夫。大酋长愿将她献给你们的首领,只求换取一把这样的斧子!从此,齐帕齐克愿与外来者缔结盟约,共守圣湖。另外,为示诚意,我们还愿意奉上五个奴隶,作为巴楚埃的嫁妆!此外,大酋长让我带来问候——你们若有什么合理需求,他会尽力满足,只是,他还想知道:你们打算何时离开?”
这番话如石子投入湖水,激起营地中人心的阵阵涟漪。蓓赫纳兹再也忍不住,低声惊呼出声,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仿佛要借此压住胸腔中骤然涌起的愤懑,语气锐利得像刀锋划过空气:“真神在上!这些人的酋长是疯了吗?竟然要用亲生女儿去换一把铁斧子!还附赠五个奴隶!目的,竟只是为了早点把我们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