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夜被血腥味泡得发沉,连风刮过帐篷时都带着黏腻的触感。亥时刚过,城外草原上的篝火大多熄了,只剩几簇零星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像野兽半眯的眼睛。蛮族主营的大帐却亮如白昼,帐外守着两队披甲的蛮族战士,他们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连飞过的夜鸟都不敢靠近——这是蛮王阿骨打的命令,今夜帐内议事,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立斩。
帐内的地上铺着整张的虎皮,虎皮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显然是今天刚剥下来的。中央的矮桌上摆满了食物:烤得金黄流油的整羊,冒着热气的炖牛肉,还有几坛开封的烈酒,酒液顺着坛口往下淌,在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桌腿滴在虎皮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铁柱盘腿坐在虎皮左侧,手里抓着一根烤羊腿,却没什么胃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羊腿上的焦皮,眼神时不时瞟向帐门——蛮神还在城里视察,这是他们三个唯一能放松说话的机会。
他今天杀了不少人,城里的血都漫到了脚踝,可此刻心里却比杀了人还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曾经布满皱纹,连握刀都费劲,是柳林用血肉锻造术给了他新的身躯,让他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兵,变成了合一境界大圆满的修士。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安——柳林能给他新的生命,自然也能轻易夺走。
“怎么不吃?”阿骨打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个青铜酒碗,酒液在碗里晃荡,映出他独眼里的寒光。他今天砍了凉州守军统领的头,还把苏明的头颅挂在了城头上,按理说该高兴,可他却总觉得心里发空。他用粗糙的手指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声音低沉地说:“是不是在想蛮神什么时候回来?”
铁柱身体一僵,赶紧收回目光,抓起酒坛给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烈酒灼烧着喉咙,却没压下他心里的慌乱。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不是……就是觉得今天杀得太多了,有点累。”
“累?”坐在右侧的苟撼山嗤笑一声,他手里把玩着一枚从绸缎庄抢来的珍珠,珍珠在他指间转着圈,却没了白天的兴奋。他抬起头,露出尖利的獠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铁柱,你这话骗骗外人还行,骗我们可就没意思了。咱们三个,谁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几个人就累了?我看你是在想别的事吧。”
苟撼山的话像针一样扎在铁柱心上。他放下酒碗,手指攥得发白,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就没想过以后的事?”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阿骨打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独眼里的寒光暗了暗。苟撼山也停下了转动珍珠的手指,他把珍珠放在桌上,珍珠滚了几圈,停在酒坛旁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突兀。
“以后的事?”阿骨打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独眼里满是审视,“柳大人要当天下之主,咱们跟着他,以后自然是开国功臣,还需要想什么?”
“开国功臣?”铁柱自嘲地笑了笑,他抓起烤羊腿,狠狠咬了一口,却嚼得像蜡。“阿骨打,你别自欺欺人了。咱们是什么人?你是被柳大人收服的蛮族首领,我是个带着悍匪作乱的老兵,苟撼山是个妖。咱们手里沾了多少人的血?尤其是今天,凉州的门户大城快被咱们屠空了,这些血账,以后谁来算?”
苟撼山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拿起酒碗,猛喝了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铁柱说得对。我从柳大人微末之时就跟着他,他当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修士,是我带着犬妖族的兄弟帮他打天下。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要当天下之主,要的是民心,是正统。咱们这些‘异族’‘匪类’,现在是他的助力,以后就是他的污点。”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里满是复杂:“你们还记得去年并州的事吗?当时柳大人收服了一支山贼,那山贼首领立了不少功,结果呢?并州平定之后,柳大人随便找了个‘劫掠百姓’的罪名,就把他杀了,还把他的头挂在城头上示众,说是‘以儆效尤’。咱们现在做的事,比那山贼首领狠多了,以后他会不会……”
苟撼山没说下去,但帐内的两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阿骨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自己刚被柳林收服的时候,柳林握着他的手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可现在想来,那所谓的“一家人”,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要是有一天他没用了,甚至成了柳林的累赘,下场恐怕比那山贼首领还惨。
“柳大人的手段,咱们都清楚。”阿骨打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他能让蛮族归顺,也能让蛮族灭族。血肉锻造术能救铁柱的命,也能让他瞬间化为脓血。我虽然是蛮王,可手里的兵权都是柳大人给的,他要是想收回去,只需要一句话。”
铁柱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血肉锻造术的过程,当时他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柳林的手下拿着装满药液的针管,一针针注射进他的身体。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至今还记得,还有柳林当时说的话:“铁柱,我给你的不仅是新的身躯,还有忠诚。要是你敢背叛我,这具身体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背叛?咱们谁敢?”铁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抓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碗酒,酒液洒了一地。“柳大人在咱们身上都下了暗手,我这具身体里有他留下的禁制,只要他一个念头,我就会全身经脉断裂而死。你们以为你们能好到哪里去?阿骨打,你手下的蛮族战士里,有多少是柳大人安插的眼线?苟撼山,你犬妖族的长老,是不是早就被柳大人收买了?”
阿骨打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确实怀疑过身边的人,有几个蛮族将领最近总是跟柳林的人走得很近,可他一直不敢深究——他怕真的查出什么,自己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苟撼山的手也僵住了,他想起上个月犬妖族的大长老突然提出要“加强和柳大人的联系”,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恐怕真的像铁柱说的那样,大长老早就被收买了。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帐外风刮过的声音,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更显得帐内压抑。阿骨打拿起酒碗,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独眼里闪过一丝挣扎:“那咱们该怎么办?就这么等着他来杀咱们?”
“等着肯定不行。”苟撼山皱着眉头,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可咱们又不能背叛。柳大人的势力太大了,咱们手里这点人,跟他比起来就是以卵击石。再说了,咱们的家人都在他手里——我犬妖族的老弱都在柳林的据点里,阿骨打的儿子还在镇北亲王府当人质,铁柱,你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不也是柳大人帮你找回来的吗?他早就把咱们的软肋捏在了手里。”
提到女儿,铁柱的眼神软了下来,随即又变得更加坚定。他的女儿当年因为战乱失散,他找了几十年都没找到,是柳林派人帮他找回来的,现在还在柳林的据点里学习。他不敢背叛,怕柳林伤害他的女儿,可也不想坐以待毙——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家人,不想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咱们不能背叛,但也不能坐以待毙。”铁柱放下酒碗,眼神里满是急切,“咱们得想个办法,给自己留条后路。比如……偷偷攒点实力?或者跟其他势力联系一下?”
“跟其他势力联系?”阿骨打冷笑一声,“你觉得谁会跟咱们合作?七皇子?他自顾不暇。其他州府的官员?他们怕咱们还来不及。再说了,柳大人的眼线无处不在,咱们只要跟外人接触,不出三天,他就会知道。到时候,咱们死得更快。”
苟撼山也摇了摇头:“攒实力也没用。柳大人控制着金属傀儡,还有那么多修士,咱们就算攒再多的人,也打不过他。除非……”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除非咱们能找到柳大人的把柄,或者拿到能制约他的东西。”
“把柄?柳大人做事滴水不漏,哪里有什么把柄?”铁柱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军中的经历,那些当官的都喜欢藏点私货,可柳林不一样,他连自己的住处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连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至于制约他的东西……血肉锻造术的秘密?还是金属傀儡的核心?那些东西都在柳林手里,咱们根本碰不到。”
三人又陷入了沉默。阿骨打抓起一块炖牛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脑子里飞速思考着。他知道柳林的理想是当天下之主,为了这个理想,柳林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牺牲他们。可他不想死,他还想看着蛮族变得更强,想把失去的眼睛夺回来。
“或许……咱们可以假装不知道。”阿骨打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继续跟着柳大人,帮他打天下。等他当了皇帝,说不定会念在咱们有功的份上,放咱们一条生路。比如把咱们派到边疆,远离中原,这样既不会碍他的眼,也不会让天下人说闲话。”
“你觉得可能吗?”苟撼山皱着眉头,“柳大人是什么人?他要是当了皇帝,肯定会想办法清除所有的隐患。咱们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他怎么可能放咱们走?再说了,边疆那么苦,咱们现在的地位,怎么可能甘心去那种地方?”
铁柱也摇了摇头:“阿骨打,你太天真了。柳大人要是想杀咱们,就算把咱们派到边疆,也有的是办法。下毒、暗杀、制造意外……他有的是手段。咱们现在能活着,只是因为他还需要咱们。等他不需要了,咱们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他宰割。”
阿骨打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把手里的骨头狠狠摔在地上,骨头砸在虎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你说怎么办?!咱们既不能背叛,又不能等死,难道就只能在这里坐着,等着他来杀咱们?”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帐外的蛮族战士听到动静,下意识地往帐门靠近了一步,却被阿骨打厉声喝止:“滚远点!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过来!”
战士们赶紧退了回去,帐内又恢复了寂静。铁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乱,声音低沉地说:“咱们得慢慢来,不能急。首先,咱们要假装对柳大人忠心耿耿,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破绽。其次,咱们要互相扶持,不管以后出了什么事,咱们三个都得站在一条线上——只有咱们团结起来,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最后,咱们要暗中留意柳大人的动向,还有那些可能制约他的东西,一旦有机会,就抓住不放。”
苟撼山点了点头,眼神里露出一丝赞同:“铁柱说得对。咱们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一步都不能错。我会盯着犬妖族里的那些眼线,尽量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阿骨打,你可以借着整顿蛮族军队的名义,把那些靠不住的将领换掉,安插咱们自己的人。铁柱,你手下的悍匪都是亡命之徒,只要你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肯定会跟着你。咱们先把自己的人攥在手里,以后就算真的出事,也有反抗的资本。”
阿骨打沉默了片刻,独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他端起酒坛,给铁柱和苟撼山都倒满了酒,然后举起自己的碗:“好!就按你们说的办!从今往后,咱们三个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谁敢背叛,咱们另外两个,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铁柱和苟撼山也举起酒碗,三只碗重重地撞在一起,酒液溅了出来,洒在虎皮上,和之前的血渍、酒渍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干!”
三人同时仰头,将碗里的烈酒一饮而尽。烈酒下肚,烧得他们喉咙发疼,却也点燃了他们心里的希望。他们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柳林的手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狠,可他们没有退路——要么活下去,要么死在柳林手里。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蛮族战士的声音传来:“蛮王大人,蛮神大人回来了,正在帐外等候。”
三人脸色骤变,赶紧收起脸上的忧虑,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阿骨打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帐外喊道:“快请蛮神大人进来!”
帐门被掀开,蛮神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黑色锦袍依旧一尘不染,连半点血腥味都没有,仿佛刚才在城里视察的不是他。他扫视了一眼帐内的三人,眼神平淡地说:“你们倒是挺悠闲,还在喝酒吃肉。城里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阿骨打赶紧起身,躬身道:“回蛮神大人,城里的官员和士绅都已经处理好了,尸体都挂在了城墙上。百姓也都被控制住了,没有再出现反抗的情况。”
苟撼山也跟着起身,脸上堆着笑:“是啊,蛮神大人。咱们今天杀了不少人,相信凉州周围的人都会害怕,以后肯定没人敢反抗柳大人了。”
铁柱最后一个起身,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蛮神大人,您辛苦了。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子?”
蛮神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主位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依旧平淡:“不用了。柳大人有消息传来,让咱们明天一早启程,去攻打下一个州府。你们赶紧收拾一下,别耽误了行程。”
“是!属下遵命!”三人同时躬身应道,头埋得更低了,谁也不敢看蛮神的眼睛。
蛮神又叮嘱了几句关于明天行程的事,然后起身离开了帐篷。帐门关上的那一刻,三人同时松了口气,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铁柱瘫坐在虎皮上,抓起酒碗又灌了一口酒,声音带着几分后怕:“好险……刚才差点被他看出破绽。”
阿骨打也坐了下来,独眼里满是疲惫:“蛮神的眼睛太毒了,咱们以后说话做事,一定要更加小心。”
苟撼山拿起桌上的珍珠,紧紧攥在手里,珍珠的棱角硌得他手心发疼,却让他更加清醒:“明天就要去打下一个州府了,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从现在开始,咱们得加快速度,赶紧把自己的人攥在手里。”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帐外的风还在刮,血腥味依旧浓重,可他们知道,从今夜开始,他们的命运已经和彼此绑在了一起。他们既要跟着柳林打天下,又要偷偷为自己留后路,这条路注定充满了危险,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们不想把自己的命,也还进去。
夜更深了,帐内的灯火依旧明亮,可那光亮却照不进三人心里的忧虑。他们知道,这场关于后路的谋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