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镇北王府时,日头已过了中天。青石板路上的冰棱被晒得化了大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像谁在无声地哭。司马锦绣踩着侍女的手下车,裙摆扫过门槛上的铜环,发出“叮”的轻响,却没力气抬头看那熟悉的飞檐。
西跨院的石榴树在午后的阳光里投下歪斜的影子,枝桠上的冰棱融得只剩几缕细冰,垂在半空,像谁挂着的泪。司马锦绣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失魂落魄的脸,洞里那些妖族的惨状在眼前晃来晃去——断了尾巴的狐女、鳞片剥落的蛇人、还有那个喉咙里涌着血沫的虎头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青黛端来一碗参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公主,喝点汤暖暖身子吧。寒山寺的风太烈了。”
司马锦绣没接,指尖在妆台的螺钿上划出细碎的响:“柳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王爷说晚些过来陪您用晚膳。”青黛把汤碗放在桌上,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司马锦绣的心猛地一跳。晚膳……她忽然有了个念头,像黑暗里窜出的火苗,烧得她指尖发烫。她要去求柳林,求他放过那些妖族。他们虽是妖,却未必是恶的,或许……或许这里面有误会。
她霍然起身,走到衣柜前,手指拂过一件件锦缎衣裳,最终停在一件月白的纱裙上。那裙子是去年柳林让人做的,料子薄得像蝉翼,绣着银线的缠枝莲,在光下能映出肌肤的颜色。以前她总觉得太露,从不肯穿,此刻却毫不犹豫地褪下外衣,换上了它。
肌肤贴着微凉的纱料,像浸在水里。她对着镜子,用黛笔细细描了眉,又点了点胭脂,让苍白的脸颊添了几分血色。镜中的女子眉眼含怯,裙摆下的脚踝若隐若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夕阳将落时,柳林果然来了。他一身玄色常服,外面罩着件貂皮披风,进门时带进来一股寒气,披风下摆还沾着些未化的雪粒。
“在等我?”他解下披风,随手递给石绿,目光落在司马锦绣身上时,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却没多说什么。
司马锦绣走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外袍,指尖故意擦过他的手腕,声音软得像刚化的春水:“柳林哥哥可算来了。我炖了些鹿骨汤,想着你定是冻着了。”
柳林“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酒菜,又落在司马锦绣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能看穿人心。
司马锦绣端起汤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纱裙的领口随着动作微微下滑,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尝尝?我加了些当归,暖身子的。”
柳林没有张嘴,只是看着她,忽然开口:“你想替那些妖族求情,是吗?”
司马锦绣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就剖开了她的心思。
“我……”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就是觉得……他们太可怜了。那些小妖才几岁,若是能……”
“可怜?”柳林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只看到他们断了尾巴,掉了鳞片,却没看到他们吃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家?”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冷硬:“锦绣,你太心软了。这世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司马锦绣咬着唇,鼓起勇气道:“可他们说……说你抽他们的妖丹……”
柳林猛地回头,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进她心里:“你信他们,却不信我?”
司马锦绣被他看得一哆嗦,往后退了半步,纱裙的裙摆扫过凳脚,差点绊倒。她想说不是,可洞里那些绝望的眼睛就在眼前晃,让她张不了口。
柳林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叹了口气。他抬手,指尖划过虚空,一道淡蓝色的光纹在他掌心亮起,迅速铺开,形成一个旋转的光圈,光圈里隐约能看到房屋和树木的影子。
“跟我来。”他抓住司马锦绣的手腕,不等她反应,就带着她踏进了光圈。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后,脚下忽然踩到了坚实的土地。司马锦绣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村落前。夕阳的金辉洒在屋顶的茅草上,泛着温暖的光,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可仔细一看,那些孩子的耳朵都是尖尖的,身后还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是狐妖。
“这是……”司马锦绣惊得说不出话。
“青丘村。”柳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住着从洛阳迁来的妖族,有狐族,有兔族,还有些蛇族,都是安分守己的。”
他带着她往前走,村里的妖族见了柳林,都纷纷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脸上是真切的笑意,没有丝毫恐惧。一个虎头人身的汉子提着刚打的猎物走过,看到柳林,笑着招呼:“王爷来了?今晚到我家喝两杯?”
柳林点了点头:“不了,带客人来看看。”
那汉子的目光落在司马锦绣身上,友善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却不吓人。
司马锦绣看得目瞪口呆。这里的妖族和寒山寺洞里的截然不同,他们穿着人的衣裳,过着人的日子,脸上带着平和的神色,身上没有丝毫血腥气,反而透着股烟火气。路边的田里,几个兔妖正弯腰插秧,动作麻利;晒谷场上,蛇族的女子正用木耙翻着谷子,尾巴偶尔扫过地面,带着金黄的谷粒飞扬。
“他们……”司马锦绣的声音发哑,“他们都是妖族?”
“嗯。”柳林看着她,“我收拢的妖族部落,不止这一个。我给他们土地,教他们修炼吐纳天地灵气的功法,不用害人,也能修行。你看他们,过得不比人差吧?”
司马锦绣点了点头,心里却更糊涂了:“那寒山寺里的……”
“他们不一样。”柳林的声音冷了下来,指着村里一个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老婆婆,“看到那位老人家了吗?她的儿子儿媳,就是被寒山寺里的那些妖族吃了的。”
他又指向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怀里的娃娃,生来就体弱,那些妖族说,要吃了这样的娃娃,才能维持他们的灵性。你说,我能放过他们吗?”
司马锦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老婆婆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像是在想什么伤心事;那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仿佛怕谁抢走她的宝贝。
“他们说……一定要吃人肉才能维持灵性……”柳林的声音像冰锥,一下下敲在她心上,“谁家的老人愿意被他们吃?谁家的娃娃愿意尸骨无存?锦绣,你告诉我,这样的妖,可怜吗?”
司马锦绣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山寺里那些妖族的惨状和眼前这些妖族的平和重叠在一起,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柳林要带她来这里。
不是所有的妖都是善的,也不是所有的妖都是恶的。柳林关起来的,是那些不肯放下杀戮、非要害人才能活的;而护起来的,是这些愿意守规矩、好好生活的。
她之前只看到了那些被关起来的妖族的惨,却没想过,他们的惨,是用多少人的命换来的。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村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带着饭菜的香气。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了,只剩下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
柳林看着她苍白的脸,语气缓和了些:“这世道,对妖不公,对人也不公。我能做的,只是让那些愿意向善的,有个地方活下去;让那些非要作恶的,再也害不了人。”
他抬手,再次画出那个蓝色的光圈:“该回去了。”
司马锦绣跟着他踏进光圈,一路无话。回到西跨院时,夜色已经浓了,院角的石榴树在月光里像个沉默的影子。
柳林看着她身上的薄纱,眼神暗了暗,却只是道:“天凉了,换件厚衣裳吧。”
他转身要走,司马锦绣却忽然拉住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柳林哥哥,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你……”
柳林回头,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柔:“我知道你心善。但有些时候,心善是会害了自己的。”
他走后,司马锦绣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褪了胭脂的脸,忽然捂住嘴,无声地哭了。不是为那些被关起来的妖族,也不是为自己的天真,而是为这世道的无奈——无论是人是妖,想好好活下去,原来都这么难。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狭长的亮斑,像一道冰冷的刀痕。司马锦绣知道,从今夜起,她不能再只看表面的惨与善了。这镇北王府的水,这天下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而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