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在东边泛起鱼肚白时,镇北王府的马车就碾过了青石板路。车轮裹着厚棉,驶过巷口的石狮子时只发出极轻的“轱辘”声,倒像是怕惊扰了未醒的晨光。司马锦绣坐在车厢里,指尖摩挲着车窗上雕刻的缠枝纹,纹络里还嵌着昨夜的霜花,凉得刺骨。
“还有多久到?”她掀开马车窗帘一角,外面的天色还蒙着层淡青,道旁的枯树像瘦骨嶙峋的手,朝着灰沉沉的天抓挠。
赶车的是个面生的玄甲卫士,声音裹在冷风里传进来:“回公主,过了前面的落马坡,再走三里就到寒山寺了。”他的甲胄在熹微的光里泛着冷硬的光,腰间的长刀随着马车颠簸轻晃,刀鞘上的狼头徽记狰狞毕露。
司马锦绣“嗯”了一声,放下窗帘。车厢里燃着银丝炭,暖烘烘的,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柳林说寒山寺的住持是太平道的故人,能算姻缘,特意让她来上香。可她总觉得不对劲——镇北王府与佛门素无往来,柳林这般铁血性子,怎会突然信起这些?
车窗外渐渐有了人声。赶早集的农户挑着菜担走过,竹筐里的萝卜沾着湿泥,在晨光里泛着青白的光。卖豆腐脑的摊子支起了蓝布棚,蒸腾的热气裹着豆香飘过来,混着马粪的腥气,倒有了几分人间烟火。可越是这样,司马锦绣越觉得心头发紧,像有什么事在暗处等着她。
马车在一道青石拱桥前停了。桥那头立着座朱漆牌坊,上书“寒山寺”三个金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声音却不似寻常寺院的清越,反倒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像被人捏住了喉咙。
“公主,到了。”卫士扶她下车,掌心的厚茧蹭过她的手腕,带着习武人的燥意。
司马锦绣抬头望去,寒山寺的山门果然气派。青灰色的砖墙爬满了枯藤,像老者脸上的皱纹,门楣上的匾额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倒像是浸透了血。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眼珠被凿去了半只,黑洞洞地对着来路,看得人心里发毛。
“寺里的僧人都安置好了?”她问身后跟着的青黛。
青黛点头,声音平直如线:“回公主,按王爷的吩咐,所有和尚都锁在西厢房,钥匙由属下收着。今日只留了三个尼姑伺候,都是寺里的老人,手脚干净。”
司马锦绣嗯了一声,抬脚跨进山门。门槛高得离谱,几乎到了膝盖,她踩着青黛的手才迈过去,靴底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竟发出“咚”的空响,仿佛底下是空的。
寺院里静得出奇。本该有晨课诵经声的大雄宝殿,此刻鸦雀无声,只有香炉里残留的香灰被风吹得打旋。殿前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晨光里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拉扯人的衣摆。
“阿弥陀佛。”三个尼姑从偏殿迎出来,为首的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灰布僧袍,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像藏着冰,“公主殿下驾临,小尼有失远迎。”她身后的两个年轻些,低着头,僧袍的袖子格外宽大,遮住了半只手。
司马锦绣打量着她们。为首的尼姑法号慧能,手上的佛珠磨得发亮,可指节处却有层厚厚的茧,不像是常年捻珠的人该有的。那两个年轻尼姑始终低着头,脖颈处的僧袍领口歪歪斜斜,露出底下圈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有劳师父了。”司马锦绣笑了笑,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庭院,“听闻寒山寺香火鼎盛,怎么今日这般清静?”
慧能双手合十,笑得愈发谦卑:“公主殿下万金之躯,寺里特意清了场,关闭七日,好让殿下安心礼佛。寻常僧人福薄,不敢见天家贵人,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听着恭敬,却让司马锦绣心里的疑团更重了。她去过洛阳的白马寺,皇家驾临时虽也清场,却从不会把僧人锁起来。这些和尚,究竟是“不敢见”,还是“不能见”?
“既如此,便带我去大雄宝殿吧。”司马锦绣压下疑虑,迈步往前走。青石板路上蒙着层薄薄的尘土,脚印落上去,竟半天不散,倒像是许久没人走过。
大雄宝殿里更是诡异。正中的如来佛像披着明黄色的袈裟,金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倒像是沾了血。佛像的眼睛是用黑曜石镶嵌的,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是在转动,直勾勾地盯着进门的人。供桌上的香炉插着三炷香,香灰弯弯曲曲,却没掉下来,像是被冻住了。
“殿下请上香。”慧能递过香,指尖触到司马锦绣的手时,飞快地缩了回去,她的手冷得像冰,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没洗干净的血。
司马锦绣接过香,凑到烛火上点燃。火苗“噗”地窜起半尺高,带着股焦糊的怪味,不似寻常檀香。她朝着佛像拜了三拜,余光瞥见佛像底座的布幔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喘气。
“这佛像倒是别致。”她故作随意地绕到佛像后面,布幔是厚重的锦缎,绣着缠枝莲纹,摸上去却黏糊糊的,像是沾了糖浆。
“回殿下,这是前朝留下来的古佛,据说有灵性呢。”慧能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像是捏着嗓子说话,“殿下还是别看了,佛像后面阴气重,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
司马锦绣却没停步,伸手掀开了布幔。
布幔后面根本不是墙壁。一道黑漆漆的洞口豁然出现,边缘的砖石被磨得光滑,像是常年有人进出。洞里飘出股腥甜的气味,混杂着腐烂的草味,闻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你!”慧能的脸色瞬间变了,伸手就要去拉她,“殿下快回来!那里危险!”
司马锦绣侧身躲开,目光已经钻进了洞口。借着从殿内透进来的微光,她看清了洞里的景象——那是个庞大的空间,足有半个大雄宝殿那么大,四壁用粗糙的石块砌成,上面挂满了生锈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锁着无数个“人”。
不,不是人。
那是些长着狐耳的少女,尾巴被铁链勒得血肉模糊,蜷缩在角落里,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麻木的恐惧。还有些人身蛇尾的妖怪,鳞片被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粉红色的肉,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嘶嘶声。最吓人的是个虎头人,半边脸被打烂了,牙齿断了半截,正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因为铁链太短,连半步都挪不了。
“这……这是什么?”司马锦绣的声音发颤,不是吓的,是惊的。她终于明白柳林为什么让她来这里——这些,就是从洛阳逃来的妖族!父皇布下的棋子,三皇子急着要找的目标,竟然被柳林藏在了寒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