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石油生产公司那空旷、弥漫着淡淡油污气味的厂区里,市委书记于伟正那掷地有声、带着凛冽寒意的“三个杀字”,狠狠砸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我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能清晰感受到那话语中蕴含的雷霆之怒和决心。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这位新任市委书记的锋芒——如此锐利,如此决绝,用“杀伐果断”来形容,毫不为过。
这并非孤立的表现。在来时的车上,当谈及已被判处死刑的沈鹏时,于伟正书记的语气就已是冰冷彻骨,直言其“死不足惜”、“死有余辜”。沈鹏的罪行铁证如山,法院判决已下,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胡玉生的案子尚在审查阶段,法院尚未最终定论,于书记便当众以如此严厉的口吻定下基调,甚至直接点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份魄力与决心,在地方官场上实属罕见。这种近乎“零容忍”的态度,我只在部队执行特殊任务时见过,在地方复杂的政治生态中,还是头一遭。看来,这位书记是铁了心要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重塑东原的政治生态了。
厂区内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刮过锈蚀管道的呜咽声。在场的工人、干部,包括田利民在内,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在公开场合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腐败分子的深恶痛绝,甚至直接预示其结局,这传递的信号再明确不过:东原的天,真的变了。
于伟正的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庞,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同志们,沉痛的教训必须深刻汲取!但归根结底,我们的重心还是要回到发展上来。只有发展,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才能让东洪真正走出困境。”
他说完,目光精准地落在站在前排、略显局促的田利民身上:“姓田是吧?田利民同志?”
“是,书记,我是田利民。”田利民连忙上前一步,声音略显紧张。
“嗯,”于伟正微微颔首,问道,“田利民同志,警钟我要给你敲在前面啊。经营困难是事实,亏损也是事实,这些市委都清楚。但是,你要明白,国有企业改革已经到了攻坚克难的关键时期!能不能保住石油生产公司这个牌子,能不能让这个厂子活下去,关键不在县委、县政府,更不在市委、市政府,而在于你们企业自身!”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果你们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出路,实现扭亏为盈……我给你们透句实话,政府背不动所有亏损企业的沉重包袱!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现实所迫啊,政府有限的财力不可能无休止地填补亏损的无底洞。换句话说,市委、市政府会给你们一个期限,一个机会。如果到期仍不能扭转局面,那么市委就要考虑将这个包袱推向市场,推向社会!通过改革的方式,寻求新的生机。”
他环视四周,声音沉稳而有力:“当然,改革的方式有很多种。关停并转只是其中一种选择,股份制改造、引入社会投资、管理层持股试点等等,都是可能的路径。关键是要找到一条适合东洪石油公司、能够让它重新焕发生机的道路。”
田利民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深吸一口气,郑重表态:“书记,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争取……不,是必须把企业盘活,实现营收!”
“不是争取,是必须!”于伟正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企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果连你们自己都没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和勇气,仅仅指望东洪县财政或者市里输血,能支撑你们亏损几年?一年?两年?最终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转向我,又看向田利民:“你们现在维持运转的资金,主要靠什么?银行贷款吧?”
“是的书记,”田利民点头,“生产经营型企业,有石油资源做抵押,银行贷款相对容易一些。”
“容易?”于伟正眉头微蹙,“这种‘容易’能持续多久?银行贷款也是国家的钱,是宝贵的金融资源!拿国家的资源,做亏本的买卖,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我们脚下的石油,是宝贵的不可再生资源!是我们几代人,甚至子孙后代的财富!如果现在开采出来,不仅不能创造价值,反而在亏本,在消耗,那我们为什么不把它暂时封存起来?等到国际市场好转,或者干脆留给更有能力、更能创造价值的后代去开发?这难道不是对历史、对未来更负责任的态度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田利民:“一年!我再给你们一年时间!1992年!这不仅是给东洪石油公司的最后机会,也是全市所有亏损国有企业扭亏脱困的契机!如果到92年底,还不能实现扭亏为盈的国企,市委、市政府将重新审视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存在方式!该改革的改革,该退出的退出,绝不手软!”
这番话,不仅是对田利民说的,更是对在场所有干部,特别是对我这个县长说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于伟正说完,转向我,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朝阳同志,说句实在话,我认为东洪县的基础条件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比东原很多县都要好。你们守着石油资源,拥有大片的平原沃土,更有百万勤劳的劳动力。这种情况下,全县的综合排名还只是中下游,我认为很不应该!市委对东洪的发展,是寄予厚望的。希望你们能真正解放思想,拿出魄力,把潜力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发展成果!”
离开压抑的石油公司厂区,车队驶回东洪县城。随后,我们驱车简单视察了县工业开发区。看着开发区内几家正在建设的企业,于伟正没有过多点评,只是叮嘱要注重环保和安全生产。
一行人来到了县委大院之后,于伟正下车,站在略显陈旧的县委办公楼前,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感慨:“东洪县委大院……上次我来,还是三年前宣布干部调整的时候。一晃三年过去了。”他抬手指了指大院外的主街,“今天来的路上,看到县城还是有一些变化的。门面房多了不少,临街的房子很多都改成了商铺,老百姓的商品经济意识在增强,这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带着辩证的眼光:“不过,这种改变还很粗浅,还很粗放,距离深层次、结构性的变革还有很大差距。当然,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它是一个循序渐进、不断循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同志们,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更要保持战略定力!”
于伟正书记一边看一边又道:“这样吧,还是要听一下,同志们的工作汇报。”
我向于伟正汇报:“书记,因为明天市‘两会’开幕,县人大的刘进京主任和县政协的胡延坤主席,已经带着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到市里报到去了。”
于伟正摆摆手,神态平和:“没关系,今天主要是想听听你们在家的党政领导班子成员的工作思路,了解一下大家的真实想法。有一位算一位,大家畅所欲言,重点谈问题,谈思路,谈需要市委协调解决的困难。”
我立刻示意身旁的县委办主任韩俊,赶紧通知在县委大院待命的各位领导。好在上午接到通知后,我就预判下午可能会有座谈,已经让各位常委和副县长在各自办公室待命。
于伟正去洗手间稍作整理后,便来到了会议室。他进门时,在座的县领导们纷纷起身。于伟正面带温和的笑容,朝大家招了招手:“坐,都坐。有些同志还是老熟人嘛。”他的目光扫过宣传部长刘志坤和县委办主任吕连群,“志坤同志是从文化系统出来的吧?连群同志还是老岗位,辛苦了。”
刘志坤和吕连群连忙上前与于伟正握手寒暄。一番简短的介绍和问候后,众人重新落座。
会议由市委秘书长郭志远主持。他简明扼要地开场:“同志们,于书记履新第二天就到东洪县调研,充分体现了市委对东洪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对同志们的深厚情谊。今天这个座谈会,主要是想听听大家真实的工作情况、存在的困难和下一步的思路。请大家畅所欲言,重点突出问题和建议。朝阳同志,你看哪位同志先开始?”
按照惯例,资历较浅的先发言。我看向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县长马立新:“立新同志,你是新当选的副县长,就从你开始吧,重点汇报一下科教文卫方面的工作。”
马立新显然有些紧张。他原是县一中校长,在教育领域颇有建树,但担任县领导时间不长。他慌忙翻开笔记本,清了清嗓子:“于书记,各位领导,我向您简要汇报一下东洪县科教文卫工作。首先说教育,这是我比较熟悉的领域。东洪县历来重视基础教育投入,特别是朝阳县长到任后,大力推动民办教师转正工作。我县现有民办教师约1600名,计划利用三年时间,分批逐步解决他们的转正问题……”
于伟正听到这里,微微抬手,温和地打断道:“立新同志,我打断一下。我记得在我离开东原之前,全市就已经统一部署启动了民办教师转正工作。怎么东洪县现在才开始推动?我记得滨城、定丰、临平这些条件同样艰苦的县,当时都克服困难完成了任务。”
马立新被问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下意识地看向我。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实话实说。
马立新定了定神,解释道:“书记,这个……说来话长。当时省市文件的精神是‘鼓励有条件的县逐步实施’。当时东洪县财政状况确实非常困难,前任主要领导……呃,李泰峰同志认为条件尚不成熟,就把这项工作暂时搁置了。是朝阳县长来了之后,我们才下定决心,咬紧牙关,重新启动并全力推动这项工作的。”
于伟正听完,面色平静,没有流露过多情绪,只是点了点头:“嗯,明白了。在财政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还能把教育抓上去,把升学率保持在全市前列,同志们确实不容易。这恰恰说明,事在人为!教育是百年大计,是民族振兴、社会进步的基石。一个地方,只有真正重视教育,舍得在教育上投入,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保障教育,这个地方的发展才有后劲,才有希望!否则,再快的发展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个道理,任何时候都不能忘!”
伟正书记这番点评,既肯定了成绩,也点出了过去的不足,更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让在座的干部,尤其是教育系统的同志深受触动。马立新连忙点头称是。
随后,分管农业水利的副县长黄修国、分管工业交通的副县长杨明瑞、常务副县长曹伟兵以及其他几位县委常委,依次汇报了各自分管领域的工作情况、面临的困难和下一步打算。于伟正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插话询问细节,对一些关键数据记得很准。他尤其关注农业结构调整、减轻农民负担、乡镇企业发展和国有亏损企业脱困等问题,提问往往直指要害,显示出对基层工作和经济运行的深刻理解。
当最后一位常委刘志坤汇报完毕,于伟正的目光落在了坐在后排、身着警服的田嘉明身上。
“那位穿警服的同志,是公安系统的吧?”于伟正问道。
我立刻接话:“书记,这是我们县公安局党委书记田嘉明同志。田嘉明同志目前是县政府党组成员,协助我分管公安、司法等工作。”
这时,郭志远适时地在于伟正耳边低声补充了几句,显然是在介绍田嘉明未能获得副县长提名的原因。于伟正听完,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田嘉明,语气平和:“田嘉明同志,从市局到东洪时间不长吧?虽然时间不长,但公安工作责任重大,关乎社会稳定和群众安全。谈谈你到东洪后的工作情况,重点说说目前面临的困难。”
田嘉明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神态恭敬而沉稳:“于书记,各位领导,我汇报一下县公安局近期工作。公安工作千头万绪,核心是维护社会治安稳定,服务全县发展大局。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特别是在朝阳县长的直接指挥下,县公安局围绕中心,服务大局,在侦办石油公司特大盗窃案和平水河大桥建材倒卖案过程中,全体干警发扬连续作战、攻坚克难的精神,克服了时间跨度长、案情复杂、涉案人员关系盘根错节等困难。”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看向于伟正:“我们组织精干力量,深入摸排线索,固定关键证据,不仅查清了沈鹏、胡玉生等主要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还顺藤摸瓜,追缴了大量涉案赃款赃物。比如,从沈鹏住所查获现金90万元,从胡玉生及其关联人员处追回现金160万元,以及部分金银首饰、存折等。这些证据的获取,为上级依法依规处理涉案人员、挽回国家损失提供了较为完整的支撑。”
田嘉明的汇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成绩,但也隐含了工作的艰巨性。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恳切:“当然,工作中也存在一些实际困难。比如警力紧张、装备老化、经费保障压力大等。不过,朝阳县长和县委县政府对我们公安工作非常支持,特别是在解决干警后顾之忧方面,力度很大。我们局的集资房项目,在县里的大力协调和专项经费支持下,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预计过了正月十五就能正式开工。这极大地稳定了队伍,提振了士气。”
于伟正认真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听到集资房时,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安居才能乐业嘛。嘉明同志提到集资房建设,这确实是解决干部职工实际困难、凝聚人心的重要举措。现在各地住房供需矛盾都很突出,特别是年轻同志,结婚生子是人生大事,等不起啊。省委机关分房也要排队,一等三四年是常事。集资房建设,是破解这一难题、体现组织关怀的突破性探索。朝阳同志,”他转向我,“你们东洪县在这方面的探索,方向是对的,工作做得实,值得肯定。”
他话锋一转,带着理论高度和前瞻性说道:“同志们啊,这也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课题。国家正在逐步放开住房建设市场,商品房的概念已经提出,房子可以买卖将成为现实。这不仅是经济领域的重大改革,也深刻影响着社会结构和民生福祉。下一步,市里会专题研究住房制度改革问题,如何将福利住房、单位集资建房与商品房市场有序衔接,满足不同群体的住房需求,是需要我们深入思考和探索的。东洪县的经验,可以为市里提供有益参考。好,嘉明同志继续。”
田嘉明受到肯定,精神一振,继续汇报了一些基础性工作和队伍建设情况。待他汇报完毕,于伟正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严肃了几分:“嘉明同志,正好你是公安战线的负责同志,我这里有一项具体任务要交办给你。这可能是我到东原市,也是到东洪县来,交办的第一项具体业务。”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昨天在市里的会上,我批评了尚武同志。”于伟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胡玉生案的涉案金额,到现在还停留在‘初步估算’、‘大致区间’上,这怎么能行?这是严重的失职!胡玉生案涉及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系统性、塌方式腐败!只有把每一笔赃款、每一处资产流失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拿出确凿无误的金额,才能依法依规、以理服人地处理涉案人员,才能堵塞制度漏洞,才能真正挽回国家损失!模糊不清,搞‘大概齐’,是对法律的不尊重,也是对人民的不负责嘛!”
他身体微微前倾,又道:“目前来看,关于胡玉生案的涉案金额,内容还不够详实,证据链还不够严密。你们县公安局,要充分发挥职能作用,利用专业手段,进一步深挖细查!特别是那些尚未查明的、可能被转移隐匿的涉案资金、资产!胡玉生罪大恶极,依法严惩是必然的。但其他涉案人员的量罪标准怎么确定?关键还是要看他们涉案的具体金额和情节!这件事情我是给市局定了时间,年底之前要画句号的。所以啊,嘉明同志,这个任务,我亲自交办给你。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把胡玉生案的涉案金额彻底查清查实,一分一厘都不能含糊!形成一份经得起检验的详实报告,直接报给我和市纪委,还有你们市公安局!”
田嘉明心头一震,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而坚定:“是!于书记!坚决完成任务!县公安局一定抽调最强力量,穷尽一切手段,把胡玉生案的涉案金额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于伟正点点头,目光扫向县委办主任韩俊。韩俊会意,简要补充汇报了县委办在综合协调、服务保障方面的工作,重点提到了为即将召开的市“两会”东洪代表团所做的准备工作。
“好,朝阳同志,”于伟正最后将目光投向我,“该你了。你是东洪的当家人,谈谈东洪的整体情况吧。虽然没让你专门准备稿子,但基本情况、主要工作、突出困难、下一步打算,这些总该心中有数。”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虽然于书记要求“畅所欲言”,但作为县长,汇报必须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要展现成绩,也要直面问题,更要体现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担当。
“于书记,各位领导,”我沉声开口,“我简要汇报一下东洪县的情况。东洪是典型的农业大县,人口基数大,工业基础薄弱,财政底子薄。近年来,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我们立足县情,坚持工农并举的发展思路,取得了一些进展。比如,高标准公路网络初步形成,打通了部分交通瓶颈;工业园区建设稳步推进,吸引了一批企业入驻;农业结构调整初见成效,经济作物种植面积有所扩大;社会事业,特别是教育、民办教师转正等工作也在艰难中推进……”
我话锋一转,开始重点谈困难和挑战:“但是,制约东洪发展的深层次矛盾和困难依然突出,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第一,农业方面,‘双轨制’价格矛盾尖锐。订购粮价格偏低,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种粮积极性。虽然我们降低了提留统筹比例,但省里下达的订购粮任务是刚性的,县里没有调整权限。第二,工业方面,起步晚、基础差,缺乏龙头企业和拳头产品。乡镇企业规模小、技术含量低,市场竞争力弱。国有老企业包袱重,转型困难。第三,财政方面,收支矛盾异常尖锐。‘吃饭财政’特征明显,保工资、保运转压力巨大,用于发展建设和民生改善的资金捉襟见肘。第四,干部队伍思想观念有待进一步解放,部分同志存在‘等靠要’思想和畏难情绪。”
于伟正道:“朝阳啊,站在你这个位置上啊,就不能只谈问题,要谈解决问题的思路了,考虑过没有啊?”
“于书记,我们都认真的考虑过,就比如刚才提到的粮食‘双轨制’问题,影响尤为深远。它不仅关系到农民增收,更关系到粮食安全和农村稳定。我们啊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认为解决之道在于尽快实行‘购销同价’改革。即提高粮食的订购价格,使其与市场销售价格基本持平,让市场在粮食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这样才能真正保护农民利益,调动种粮积极性,夯实我们这样的产粮大县的根基。”
于伟正听得非常专注,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听到“购销同价”的建议时,他停下笔,抬头看向我,眼神中带着考量和一丝赞许:“朝阳同志,这个问题抓得很准。同志们也要学习一下啊,作为基层的同志,发现问题不难,但解决问题的最好思路,一定也是在基层。要带着答案提问题,上级才好帮助你们解决问题啊。大家啊,不能只提问题,关键是要有解决问题的思路。你提出的‘购销同价’方向,符合中央关于深化农村改革、理顺价格关系的精神,具有前瞻性。包括啊粮票制度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其弊端日益显现,改革势在必行。你们能主动思考,提出建议,这很好。”他在本子上做了重点标记。
待我完全汇报完毕,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于伟正环视全场,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同志们,今天听了大家的汇报,总体感觉是,东洪县的同志们是在克服困难、扎实工作的。对于大家的辛勤付出,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认可和感谢!新年将至,也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工作顺利,阖家幸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富有理论深度:“结合今天的调研和大家的汇报,我再强调几点意见,也是市委对东洪工作的期望和要求:第一啊,必须牢牢把握发展这个第一要务,切实提升服务群众的能力和水平。我们所有的路线、方针、政策、措施,最终都要服务于一个目标——让人民群众过上好日子!这是检验我们一切工作成效的根本标准。具体到东洪:农业上啊要坚定不移地推进结构调整。你们提到的西瓜、棉花、大豆等经济作物,市里全力支持你们因地制宜扩大种植面积!思想要再解放一点!东原有九县二区,地域广阔,市场容量大。就算你们整个东洪都种西瓜,难道市委、市政府就解决不了你们的粮食供应问题吗?‘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是底线,但‘无工不富’也是硬道理。要探索‘稳粮’与‘增收’的平衡点,在保障基本粮食生产能力的前提下,大胆发展经济作物。‘绵粮安天下,工业求发展’,大家要把眼光放长远,不要只盯着东洪这一亩三分地,要放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大格局中去谋划。
工业上啊要‘放水养鱼’,。大力推动工业园区建设,加快‘三通一平’等基础设施建设。要研究出台更有吸引力的政策,激励乡镇企业和外来投资入驻。对于有潜力、有市场的企业,要给予重点扶持。
在流通领域朝阳同志提到的价格要‘随行就市’很有道理。粮食部门、供销社等要转变观念,学会在市场竞争中生存发展,通过合理的购销差价来盈利和维系运转,不能再把负担转嫁给农民,搞变相的‘白拿白要’。‘白嫖’这个词虽然不雅,但反映的现象值得我们深刻反思和坚决纠正!
第二,必须大力推动政府职能转变,提高服务效能。志远啊,你记录一下,对于税收返还政策,要言出必行。完成了税收指标,该返还的必须按时足额返还,取信于企。计划、工商、税务、土地等职能部门,对重点项目可以探索‘联合办公’机制,要借鉴设立‘重点乡镇企业保护牌’的做法,扩大范围,对守法经营、贡献突出的企业,要挂牌保护,减少不必要的检查、罚款,严禁‘吃拿卡要’。第三啊,我看看是必须狠抓落实,确保政策落地生根啊。再好的思路,不落实就是空谈。朝阳同志提到的农业价格‘双轨制’问题,市农委、农业局要牵头,尽快拿出专题报告。我会亲自向分管农业的岳峰副省长汇报,争取他来东洪调研,推动问题解决。你们也要做好准备。确保事事有回音、件件有着落。”
于伟正的讲话既有理论高度,又紧密结合东洪实际,既有严厉要求,也指明了路径方法,让在座的干部既感到压力,也看到了方向。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于伟正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窗外,语气缓和下来:“同志们,今天和大家交流,时间过得很快。本来还计划去市委招待所看望一下参加‘两会’的代表们,看来时间来不及了。”
我适时接话:“书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在座的同志们能有幸和您共进晚餐,也是难得的福气。您看,是不是就在东洪简单用个工作餐?”
于伟正笑了笑,摆摆手:“赶回去也是要吃饭的。行,就在东洪吃。不过我们得立个规矩。省委提倡‘四菜一汤’,我看在基层,尤其是我们东洪这样的地方,标准还可以再低一点。群众家里平时吃饭,有几个能达到‘四菜一汤’?我看‘一菜一汤’就很好。白菜豆腐,蒸点馒头,热热乎乎,清清白白。朝阳同志啊,”他特意看向我,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你今天到县界去迎我,我没批评你,那是考虑到地方同志的感情。但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如果再搞变通,搞超标,那这顿饭我可是真不给面子的。”
书记的指示明确,我立刻应道:“书记放心,坚决按您的指示办!”随即吩咐韩俊去安排。
县委食堂很快在角落拼起一张大圆桌。食堂大师傅显然犯了难,白菜豆腐好做,但一点荤腥不见,似乎又太“寒酸”。最终,一碗白菜炖豆腐,被悄悄换成了白菜炖肉片,肉不多,但点缀其中。主食是热腾腾的大馒头和一盆小米粥。
于伟正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食堂餐厅,看到桌上的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连忙解释:“书记,真不是我们不想做纯白菜豆腐。实在是这个点了,卖豆腐都关门了,买不到豆腐。这白菜炖肉,肉也不多,就是借点味儿,您看……”
于伟正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下不为例。大家都坐吧,别客气,吃饱了还得赶路。”他率先坐下,拿起一个馒头。众人这才纷纷落座。饭桌上的气氛比会议室轻松了许多。于伟正没有架子,甚至讲起了在省委工作时的一些趣事,虽然笑话本身未必多好笑,但众人也都配合地发出笑声,气氛融洽。
而在东原市迎宾楼雅间与东洪县委食堂的简朴形成鲜明对比,迎宾楼内院停满了轿车。三楼的私密雅间里,灯火辉煌,气氛却带着一丝压抑的紧绷。周海英做东,主位坐着市政府党组成员、光明区区委书记常云超,市纪委副书记侯刚、市纪委东投集团纪委书记邹新民、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丁刚、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兼反贪局局长冉国栋等人。
周海英热情地招呼着,特意拍了拍邹新民的肩膀:“新民啊,在座的都认识吧?都是咱们东原有头有脸的领导啊。瑞林书记本来也要来敬你两杯的,但市里‘两会’他实在脱不开身,特意嘱咐我们一定要把你照顾好!”
邹新民脸上挂着笑容,点点头:“周会长客气了,在座的领导我都认识。”众人一番寒暄敬酒,话题围绕着新书记,气氛看似热烈。
酒至半酣,常云超的大哥大响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接听:“喂,郭秘书长……是,是……好的,明白!我马上到!”他声音不大,但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常云超挂断电话,回到座位,端起酒杯,带着歉意对侯刚和邹新民说:“侯书记,邹书记,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是市委郭秘书长电话,临时通知于书记和张市长、瑞林书记要到各代表团驻地看望代表,本来于书记可能不去了,但于书记刚从东洪县调研回来,时间赶巧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周海英脸上笑容不变,试探着问:“姐夫,于书记去东洪调研,有什么新精神?”
常云超已经拿起外套,边穿边说,语气带着凝重:“钟书记宅心仁厚,但于书记……杀伐决断啊。刚在东洪定了调子,石油公司那个胡玉生,还有之前那个沈鹏,直接枪毙。”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涉案金额特别巨大,影响极其恶劣。”
此言一出,雅间内瞬间鸦雀无声。周海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丁刚的脸色更是瞬间难看。周海英原以为于伟正要温和一些,没想到上来就直接拍板要人命!这力度远超他的预料。
常云超没再多说,匆匆与众人握手告别:“留步,留步!侯书记,邹书记,丁局这边,你们多费心!”他特意点了侯刚和邹新民,又看了一眼丁刚,然后快步离开了雅间。到了汽车上,常云超直接将风衣放在一边,给秘书吩咐道:“给区委招待所打电话,安排个包间,准备好麻将,秘书长要去放松一下,再通知一下令狐区长,让他提前过去等着……”
常云超走了,雅间里的气氛更加微妙。侯刚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唉,形势不同以往啊。于书记这三把火,烧得又快又猛,连个预热都没有。上来就拍板枪毙人,这是立威啊!丁局,”他看向丁刚,语气带着同情和提醒,“你……真得做好思想准备了。”
丁刚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周海英强打精神,给侯刚和邹新民斟满酒:“丁局,别紧张,侯书记的意思不是要动你动枪嘛,处分我看是必然的。只是……这处分怎么定?轻重如何把握?还得请您和邹书记高抬贵手,笔下超生啊。”
侯刚面露难色,手指敲着桌面:“海英啊,你这是给我们出难题啊。调离公安系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于书记在会上点得那么重,‘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领导责任不可推卸’,这顶帽子扣下来,副局长肯定是保不住了。”
丁刚忍不住插话,声音带着一丝焦躁:“侯书记,只要不离开公安系统,降职使用我也认了!”
侯刚摇摇头:“丁局,留在公安局?难!非常难!于书记要求高,时间紧,明天就得拿出初步处理意见上报。新民,”他转向一直沉默的邹新民,“你是具体办案的,你的意见呢?”
邹新民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语气谨慎:“侯书记,周会长,丁局。从案件本身和于书记的态度看,至少是调离重要岗位。如果硬要留在公安系统……可能性微乎其微。副局长职务,肯定是不行了。”
周海英和周海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周海英咬了咬牙,还想争取:“侯书记,邹主任,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吗?比如,给个处分,严重一些的处分?”
侯刚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海英,难啊……这样吧,报告里,我们会尽量客观描述丁局过去的贡献,也强调他是在协调案件过程中‘沟通方式欠妥’、‘程序意识不强’,没有主观恶意。但处分……撤职恐怕是底线。再轻……我们没法向林书记交代,更没法向于书记交代!”
周海英给侯刚倒酒之后,说道:“这样,这样,局长助理,局长助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