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财广进,客满市隆——”
一声高亢且兴奋劲十足的吆喝声,传遍了整条东市街。
“哐哐哐……”几声有节奏的锣响,紧接着是一声拖长的极具永安地方特色的腔调:“开市喽——”
唱和一声叠着一声,从东门崇化门接力一般此起彼落,一直传到了正中御道街。沉寂了一夜的永安都城,至此之后,仿佛苏醒了似的由沉寂逐渐变得热闹繁华起来。
无数百姓商贩在开市后涌入东市里几条繁华的街道。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各式店铺茶楼酒肆,不约而同地打开了挡板,入目皆是——擦得一尘不染的桌椅,闪着晶亮光泽的酒杯茶盏,晃花人眼的各色绸缎布匹,等待着迎接各方而来的顾客光顾。
这就是永安城这个国都最平凡一天的开始。
一小队穿着兵马司制式差服的官差,排着队从木质楼梯盘旋而上,转了好几圈,才爬到了塔楼的顶端。
“老李啊,下面交给你啦。我带着兄弟们回营休息去了。”
塔楼顶端,一名披甲持刀的高大汉子,露着憨厚的笑容与那队官差领队交谈。
“还得是你们宁北军啊!执个夜都是顶盔掼甲刀剑不离身的。”那被叫做老李的官差领队赞赏地拍了拍当面这个大个子的臂膀。
受人夸奖,那大个子军官摸着后脑勺,憨厚一笑:“呵呵,过奖过奖,都是咱家将军治军严,凡是执夜的都要甲不离身刀不离手,俺当初在北面的时候,可没少被什长给收拾,早就成习惯了。”
“这里可是京城,不是北边边塞,没必要这么较真。待会儿换了班牌(换班打卡的牌子),老哥我请客,咱哥俩一起去喝一杯咋样?老哥我在美味居还留着半壶好酒呢。”
“呵呵,老哥美意小弟心领了,最近营里管得严着呢,咱还得带着兄弟们回营交差呢。一夜没合眼了。哪天轮到假,小弟请大哥,咱们玉楼春好好吃一顿酒。”大个子军官一脸笑容抱拳致谢。
“老李哥,俺们回去啦!您辛苦着,回见。”
大个子军官说罢,带着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就往楼下走。
“回见,代我向柳什长问好啊。”看着大个子带着一众手下下了楼,差役领队嘴角一撇,轻嗤一声,“一帮子杀材~~”脸上浮现出不屑。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鼓声从差役领队身后传来,震得他脑袋一阵的嗡鸣,他捂着耳朵,气急败坏地冲进楼里,刚想开口斥骂,就只听一名差役正扯着嗓子对楼外大喊:
“走水啦——走水啦——。”
那差役喊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血灌瞳仁,青筋暴突,后音儿都喊破音了。
“东市漂染巷!东市漂染巷有浓烟升起!快、快去叫水龙局出来灭火!”
正在奋力击鼓的差役,一边卖力击鼓,一边大声叫人去通知水龙局。
“怎么啦?怎么啦?哪里走水啦?”
又是一声洪钟般的嗓门在差役领队背后猛地炸开,吼得他差点儿魂都出窍了。
转头一看,正是那去而复返的大个子左伍长。他刚带着一伍弟兄下了楼,就听得楼上示警的鼓声敲的山响,知道这是出了事故了,于是他又带着一票的手下冲了回来。
“漂染巷,浓烟……”刚刚喊走水的那名差役,指着楼外一个方向对着李队官和左伍长说道。
二人循声望去。果然,不远处的东市坊市里,有一处正冒着浓烟,烟虽不大,但浓黑浓黑的,许是刚刚起火不久,前些日又逢秋雨,湿木材烧起来才有这么浓的烟吧。
“那是……?”左伍长眯了眯眼,那个方向那个地方,什长好像给他说过吧。
“那是漂染巷商户居住区。”差役急忙说明,他对这东市地面最为熟稔了,他甚至都能判断出是哪家起的火,他刚要开口,就只听身边一声炸雷响起。
“秦府!将军大人的家……我草!!!”
还没等李队长等一众差役从这声狮子吼中缓过神来,就只见那左伍长带着一票人如火烧屁股一般直接冲出了望楼。
秦府!宁北军将军!我草!要坏菜!李队长一跺脚,真特么倒霉,刚换班就遇到这儿事,那可是将军府,这要是烧起来自己还不得倒大霉!!
“留下一个值守,其余人都去救火。拉上水龙局的人,快!”李队长大手一挥,带着一众手下就要冲下楼。
不对啊!等等。一众人刚要一起走,见那李队长又突然停下了。
这秦将军现在好像不是将军了吧!所有官职好像都被撤了个干净,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平民了!那老子还怕个得儿啊。
一众手下眼见着自家长官面上血色渐退,笑容逐渐变态,你看看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自家队长这是抽了哪门子风。
“兄弟们,莫慌,莫慌,走着,跟咱去看看热闹。”
只见得这李队长捋了捋胡须,整了整官帽,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也不似先前那般着急了,缓步走出望楼下楼而去,一众手下一脸懵逼地跟在后面如同巡街一般晃晃悠悠就消失在街面人群里。
“陛下!臣有一本上奏。”
高大宽阔的永泰殿里,随着皇帝陛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音刚落,一名官员便走出班列,双手捧着一本奏折就要上奏。
“哦?苗中丞,你这刚上任就有本上奏啊?”皇帝赵钦玩味地看了眼这个新进上任的御史中丞,问说,“苗爱卿,这是要参谁啊?”
“本官要参之人正是秦牧玄!”苗中丞抱着护板,声音铿锵有力。
霎时间,众皆哗然。一众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私下议论起来,就连武官班列也是一阵私下低语。这苗中丞能真切的感觉到一道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自武官班列里射出,死死盯着自己。一时如芒在背,好生的不自在,他挺了挺胸膛,轻咳一声故作镇定。
“秦牧玄?没想到朕刚一提他,爱卿就上奏一本,好!呈上来。”赵钦挥了挥手,一旁内侍会意,走下御阶,从苗中丞手里接过奏本,若有深意地看了会儿苗中丞,后者正了正身形,凛然正气的模样。
赵钦接过内侍呈上的奏章,展开看去。好家伙,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的字。
这秦牧玄得犯多少事,只几天的功夫就能写满好几页?赵钦微微坐直了身子。好奇地细看下去。
刚启了个头,赵钦就是一惊,奏章里一句惯例的废话都没有,居然开头就是罗列的罪状。
这满满几页居然全是干货,这……那个混账小子都干的些啥!
“喂——我说姓苗的,你他喵的是不是闲的没事干啊!”皇帝赵钦正看奏折的当口,下面武官班列里就响起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
“你……你啥意思?”见到出声之人,苗中丞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抿了抿嘴,争辩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纠察百官,以正风气正是我御史台分内之事,何谈闲的一说。罗将军奈何有此一问,更是出口成脏,不怕本官连同你一起参吗?”
那突然出声之人正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罗将军——罗疯子。
“咋啦!咱家说你几句就急啦!咋滴!脸还红啦!你丫文人修养哪去啦?”罗疯子一脸嘲讽地怼了回去,“你丫还知道你是纠察百官的啊!”
“如何?”被人当朝怼了,苗中丞老脸也挂不住了,一脸怒色嗓门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安静!”正看奏折的赵钦放下奏折,一脸威严地喝道。一时间,有些嘈杂的朝堂瞬间静了下来。
“罗胡子,朝堂之上你咋呼什么!你向来就没有规矩。有话便明说!今次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朕不狠狠罚你。”
赵钦一脸怒气,直指罗疯子斥道,看似天子震怒,仿佛下一刻罗疯子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似的。实际全朝堂都知道,那是陛下在给罗疯子找台阶下哪。这罗疯子的臭脾气谁人不知,扰乱朝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不是屁事没有!所以苗中丞在看到怼他的人是这罗疯子时,也是一时气结,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既然陛下让俺说,俺就说啦。”罗疯子一脸市井地痞的谄媚笑容,嘿嘿笑说,“我说,苗大人啊!你自称御史台纠察百官,对——这没错。可您贵人多忘事,那秦牧玄如今无官一身轻,就一平头百姓。这开个大朝会你却大张旗鼓地参一平民,这不是闲的,是什么?嗯?”说完,罗疯子一对牛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苗中丞,看他如何作答。
“这……我……本官……”苗中丞一时如鲠在喉,吞吞吐吐竟无从开口。自个儿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参一个平民!那不就是闲的么!
“咋啦?说不出了吧!”罗疯子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百姓……”憋了半天,苗中丞就挤出这两个字。
“好啦!都静静。”见苗中丞脸憋的通红,御座上的赵钦挥手压了压。“黄公公!”
“老奴在。”一旁内侍当即应声。
“把苗中丞的奏章念给众爱卿听听吧。”赵钦把奏折递给了黄公公,后者恭敬地双手接过。
“咳咳……”黄公公展开奏折,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奏章内容。
“臣,御史台御史中丞苗谦益拜奏,参奏征虏大将,宁北军明威将军秦牧玄,不知感激天恩,于闭门思过之当,仍在家歌舞升平,大摆宴席,行那奢靡享乐之事。家中人声喧哗,靡靡之音传遍街市。秦府更是于前日又大量砂石木料运入府中,不知意欲何为?每每有女子嬉笑之声隔墙传入街巷,观之,时有粉装少女荡秋千嬉笑越墙而出,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念叨至此,下面文武两班大臣,实难忍住,交头接耳声倍起。
话说这秦将军,哦,不,如今该称其为秦牧玄了。话说这厮还真会玩啊!这圣旨罚他闭门思过,他就是这般思过的?还搞了个大秋千,供自家女眷玩耍,居然还荡出了墙来。啧啧啧……还有那砂石木料是什么鬼,怕不是在家大兴土木吧?这是哪门子的闭门思过啊!
“更甚者,秦府下人竟把家中家居,字画等物什搬出秦府,于府门前设棚吆喝。名曰处理家中资财以充罚金。此商贾之举,置官员体统朝廷体面于何地?”黄公公接着念叨,念到此,连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这秦牧玄可真是能作!也不知是咋想的,这岂不让全京城的百姓看笑话么?
“听闻牙行所述,秦府盘下了漂染巷头街转角店铺,欲要开门做绸缎衣物买卖,把家中女眷所纺之布匹所缝制之衣衫,堂而皇之摆于店铺出售,更是承接所谓私人订制之业务。顾客可入秦府量身定制衣物,此举置乡俗礼法于不顾……”
念着念着,黄公公声音越来越小,忍不住怯怯地偷瞟一眼御座上的皇帝赵钦。
此时赵钦面上倒是无喜无悲,黄公公实在摸不清陛下这是根本不在意呢,还是已经出离愤怒了。
见黄公公停了下来看着自己,赵钦没好气儿地说:“接着念,没叫你停就一直念完!”
“是,陛下。”黄公公提了提精神,继续念了下去。
“前日,秦府内有喜乐之声传出。据闻,是那秦府有喜,故而奏乐以庆之。听街坊邻里知情者描述,秦府喜事乃是秦将军即将与青梅竹马之丛氏举行大婚,故而全府上下同贺,大摆酒宴三日……”
这之后又一系列描述秦府如何如何奢靡,如何如何大摆宴席,如何如何大肆庆祝,把这几日秦府的状况描述的那叫一个活灵活现,听得一众朝臣尽皆咋舌。
真不怪人家苗中丞参他,这真是作上天去了!
“值此国丧其间,秦牧玄不思悔过,公然违反国丧规制,大摆喜宴,大肆庆祝,行大婚之举以挑战国法邦规,其大罪也……”
奏章至此以后便是一通的罗列罪状痛陈利害,希望皇帝颁下圣旨痛斥秦牧玄之所为,并连同刑部夜影司一同将其捉拿下狱,审明罪状,以正国法云云。
黄公公好不容易念完了苗中丞的奏折,额头上已隐隐有细汗沁出。朝堂百官也是众皆哑然,就连适才咋呼的最厉害的罗疯子也蔫了,缩在班列里屁都不敢放。
所有人都等着御座上那位开口说话。
“你们都听清了吧!”赵钦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了出来,依旧毫无感情。
估计那秦牧玄要倒大霉了!几乎所有官员都是如此这般以为。
“说说看,该如何处置!”赵钦不怒自威,扫视下面百官。御阶下,一时也没人出班回应。
皇帝的倾向摸不准,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大伙都在下面偷偷对视,等待第一个出头的人,好一观风向再论。
“陛下!”果真有人走出了班列。
众人定睛一瞧,竟然还是那罗疯子,这厮这又是要闹哪样!?
“罗胡子?有啥想说的,赶紧的。”看见是那罗疯子出列,赵钦都差点气笑了。这憨厮,又是想到啥了。
“苗大人说的不对,秦牧玄没有违反国丧规制,他现如今身为庶民,服丧三日即可正常婚丧嫁娶,再说官员也只服丧三月。三日之期早就过了,只要秦牧玄不公开大肆吹奏喜乐,不披红挂彩皆不违反规制。”
语不惊人死不休!说的便是今日的罗疯子。他每每出口,都正中关键。众官听闻他一席话,回过头来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儿!秦牧玄一系列作死举动,在律法上还真挑不出啥毛病来。只是作为有些出格罢了。
就在百官深思如何处置此事时,一名小黄门跑进大殿对着御座噗通跪了下来。
“陛下!御史台监察御史黄炳有事上奏,黄大人就候在殿外,事出紧急,故而没递折子上来,只得口述。恳请陛下允其上殿陈奏。”
小黄门大概是第一次遇着这种事,紧张得说起话来都是颤颤悠悠、结结巴巴。
“哦?又是御史台,有意思。”
赵钦捻着胡须笑了笑,对着一旁的黄公公挥了挥手。后者会意,对着殿下高声唱和道:“召,御史台监察御史黄炳进殿——”
紧接着,就听远远的大殿门口,两名执殿太监同样学着黄公公的口气,高声唱和道:“召,御史台监察御史黄炳进殿——”
话音传的老远,逐渐消散。
身材消瘦的黄炳,在唱和声消失的时候,便出现在大殿门外,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路小碎步地奔至御阶之前。
“臣,监察御史黄炳,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罢,黄炳便撩袍跪地行大礼参拜皇帝。
全程他还是有点小紧张,按理说,他是没资格上大朝会的。可事态紧急,得到确切的消息,他就凭着御史大夫给的一块腰牌,这才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永泰殿。
“黄卿,有何事这般急着上朝请奏啊?”待到黄炳平身后,赵钦颇感兴趣地问道。
“陛、陛……下,大事不好了!”这黄炳一开口就是震惊体,唬得在场百官皆竖起了耳朵。
黄炳缓了缓紧张的情绪,大声道。
“今晨京城东市走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