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逢好天气,天有云而暖阳当头,不炽烈也不衰弱,一切来的刚刚好。
难得的好时节,秦府却是大门紧闭,门外仅有个仆役装扮的独臂汉子,正慢条斯理地扫着地上的落叶,本就人来稀少的门前街道上,今儿个更是如同鬼蜮,西风一过,树枝轻响,甚是空旷而寂寥。
而一墙之隔的东跨院花园,清风摇树影,绿水荡鱼波。青石小池畔,一桌一椅一壶茶,一人一扇一日闲。
竹椅软褥之上,仰躺一人,折扇掩面,扇面轻起轻伏,似在冬阳初放时,亦不曾扰梦。
府里上下莫不是轻手轻脚地做事,便是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弄出什么大动静,惊扰了主家休息。
月亮门边立着两个人。左边的,手扶腰刀,脸上写着“生人”;右边的,眼上蒙着黑布条,抱着膀子,脸上写着“勿近”。有这俩门神在此,整个东跨院显得更加安静了。
清闲的家仆们远远躲在连廊角落里小声议论着,不时还回望一下月亮门里的动静。
“老爷刚洗脱冤屈从天牢里出来,听说在里面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主家娘子多坚强一人儿,昨天也成了个泪人儿了。”
“可不是吗!那眼泪啊,穿线儿珠子似的,止都止不住,可疼人呢!”
“还不是因着咱家老爷么?以往何等威风,英雄般的人物,打的草原蛮子屁滚尿流,那是响当当的真汉子!可昨个儿,愣是叫人给抬回府的,啧啧……那个凄惨呦!”
“那些天杀的牢子,真下得去手,也不怕遭天谴——”
“你小点儿声!”女仆役回望一眼,“那些个文官,一个个的,连个油皮儿都没破。”
“听说啊……我是听人说的。那是上面有人,动了关系使了银钱的,宽待那些御史而刻意为难咱家将军。”
“还有这事儿!谁!谁那么大胆儿?”
“嘘……”男仆役做了个噤声动作,另一只手指了指天。
“哦!你是说……”几人眼睛圆睁,似乎若有所悟。
“搁外头可别瞎逼逼!懂吗!”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从昨日起,就成了永安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啥的都有。
大多数人都举双手赞成皇帝陛下的英明决断。要知道,那帮耍笔杆子的御史,在民间名声可不咋地,倒不是因为他们如何鱼肉百姓了,主要还是百姓们打心眼儿里就不喜欢这些背后嚼舌根,靠参人升官的家伙。
整日拿着小本本,到处听墙角,换谁也喜欢不来。
当然,也有那么一小撮儿人,对皇帝的圣旨很不满意。这些人认为御史就是风闻奏事,何错之有?参奏属实也好,听信民间谣言不实也罢,倘或因言治罪,谁还敢直言进谏!
这一小撮儿不和谐的声音,主要出自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之地,至于具体是哪些人的言论,想必各大酒肆茶楼里的伙计们最为清楚,肯定都记在了藏在某个角落里的小本本上了。
提起昨日御道街上演的那番热闹景象,着实让京城百姓看了新鲜。
话说宣旨这事儿,在京城地界真算不得新鲜,贴榜的隔三差五都能见着。可当着全京城百姓,乃至百官的面儿,给一军中将领脱罪,直接发配一大票文官的,可算是闻所未闻。皇帝陛下这一大手笔,国朝开国以来,还属头一遭。
昨日,那场宣旨散场时,到处听得到百姓此起彼伏的谢恩声,“皇帝圣明,陛下万岁”的山呼声不绝于耳。
皇帝陛下待秦牧玄将军可真是不薄啊!着实对得住秦将军所立下的功勋,不仅当众释放秦将军,还严惩了一众御史。秦将军自当感谢天恩,携感激之心再接而再厉,为我梁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
是了,理应如此么!每一个梁国子民都应如此的!
只是......
不包括,秦府的大老爷,如今是平头百姓的秦牧玄。
“大哥,我怎么感觉主上的气势越来越吓人了呢!”蒙着眼的胡彦有,不觉愈发抱紧了膀子,像是寒冬腊月里猫冬的熊瞎子一般。
“别说你了,我后槽牙现在都酸得不行!主上看似在休息,也只有你我这样的,方才靠得近,换作普通人,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胡一刀边说边揉了揉腮帮,顺手抹了把脑门上沁出的汗水。
“别再说了,打起精神来!看好院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两人直了直身子,打起精神,如同两尊雕像一样守住了院门。
此刻秦牧玄脑海里如电影回放,将往日的一幕幕,清晰地在脑中回转。
没有逻辑,没有次序,一闪一回,一明一灭。
前世种种,今生何样?
“大人!小心!”李胜利的大喝声。
时间几乎停滞,那枚粗大的羽箭仅差毫厘,便要刺入他的身体,一切定格于此,无尽的悲伤与无力瞬时充斥全身。
小院时节霎时坠入小寒,空中水气为之凝结。
“晚上记得去爷爷家吃饭啊!”模糊的面容,含糊的声音,缥缈在耳边。
“全家人都要来,你爷爷的八十大寿,你小子可别忘喽!”只闻声,不见人,却叫人怀念!一切,在窗外碧空艳阳下停顿。
小院冬去春来,万物生长。亲爱的人啊!我怎么可以记不得你们的模样……只隔了短短年月,却是一个前世,一个今生!
下一刻,我浴血满身,尽管周围震天喊杀声淹没了自己的怒吼,但……我依然手持长刀,以手盾遮面冲向眼中那个唯一的身影。
血——如海般的血水,翻卷着,奔腾着,冲向自己。我站在血海之中,岿然不动,手握长剑,四顾威然。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现,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在耳边回响,一会儿浮现满是行人的街道,一会儿浮现随州城城门洞里堆积如山的尸体。
接着赵钦那张有些病态的面容填满脑海。不过他嘴角的微笑……算什么,看着如此的别扭!
“混蛋……赵钦!有什么好笑的!”一股庞大到令人颤栗的杀伐之气,洪水般席卷整个小院。
“一切的牺牲,一切的杀戮,又算什么?都远不及你手中的皇权吗?”
“陛下!可听听我接下来的计划吗?”
“这都能想的出!不愧是朕的秦爱卿。”
“这就是赵恒……”
“先生,小王有礼了!”
“秦爱卿比朕都有钱,朕可要掂量掂量此事。”
“陛下!不可……”
“好——,就听秦爱卿的!等爱卿回来,朕给你记功!官给你升一升……放心好了,俸禄少不得你,朕就不信了,秦爱卿还差那点儿俸禄?有点骨气!为官的风骨,知道吗?哈哈哈……”
是,我是不差那点儿俸禄。可也……顶不住你惦记啊!
秦牧玄又是一阵的牙疼,转念想到昨日自己被抬回家没多久,那该死的讨债鬼跟着就上门了。
“秦将军——”来人是个老太监,说话倒还客气,但接下来话却差点儿让秦牧玄当场暴走。
“咱家是来收您被罚的两年俸禄的。您看看这里,”说着,他从袖里摸出些什么,“这是吏部和户部开具的文书,以及陛下的手谕。”
“十万两!!”
老子现在就是个平头百姓!哪来的俸禄?这十万两是个什么鬼?就算身为阁老,干上十年怕也挣不到十万两吧!
秦牧玄差点儿一把将皇帝手谕,当着那太监的面给撕个粉碎,得亏当时是本尊,他及时将那股无名火硬生生给压制下来。
“陛下的意思,”老太监笑容一直挂脸上,不紧不慢道:你两年俸禄不止如此,这已经是给您大打折扣了。您看是兑现银好呢?还是给汇票啊?”
“都没有!老子只有这座宅子!值五千两,若陛下能看得上,拿去好了!”
秦牧玄忽地,竟从抬着他的胡床上一个咕噜跳了下来。
“秦将军莫动怒!吏部文书上有您的年俸。呵呵呵……”老太监笑得宛如一朵绽放的雏菊,老手还示意性地指了指握在秦牧玄手里的那两份文书。
“瞧瞧看,这户部清单上也写得清清楚楚。您府上,仅上月就入账……”
“那不是俸禄!”秦牧玄截住老太监的话头,脑门青筋直跳,“老子自从升上将军,就没见过一两银子的俸禄,都被罚得干干净净了。”
即使冷静如本尊,此刻也被朝堂上下这帮人的无赖嘴脸给气的全身发抖。
“你们只当老子是开银楼的?十万两!怎么不去抢!我说嘛,官职被一撸到底,怎的还罚俸两年?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哪!”
秦牧玄左一声老子,右一声老子,换作是别人,早就给治个大不敬之罪了。可眼前这老太监,却是一直保持着和煦的微笑,没有半点儿的愤愤然。
“陛下金口玉言,秦将军您还是……”老家伙一脸谄笑,手掌不断地来回磨搓着。
“将军?老子不敢当,平头百姓嘛,只有贱命一条!”
“这就是将军您的不是啦!”老太监环顾左右,凑到秦牧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此话当真!”秦牧玄狐疑地看向老太监。
“绝错不了——”老太监拖着长腔,尖声道,“文书比您还早入京几日呢,此刻就压在陛下书房玉案之上,不信,您自己去瞧瞧啊。”
“怎的?百姓也能进得了宫?”
“这倒也是啊,”老太监隔帽搔了搔头,即刻道,“不过,您可以去宫里谢恩哪!相信宫门不会拦着您的。”
秦牧玄一听“谢恩”二字,头皮又差点儿炸开。这是哪门子规矩,合着你皇帝一句话就把老子打成平头百姓了,老子还要感谢你不成!
“圣旨不在您手里吗?谢恩还旨理所当然!”老太监向上拱了拱手。
谢恩?谢个锤子的恩,老子不要面子的吗!
“老子这一身的伤,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月的。总不能让人抬着老子去谢恩吧!”说罢,秦牧玄又是一个咕噜躺回到胡床上。
“这好办!咱家来时,陛下口谕,让您在家中好好休养,伤好了自然可以去谢恩哪。”
至于秦牧玄的举动,老太监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依旧慢条斯理地行事。
“银子呢!?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呢!”
“你让老子说几遍!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嚼的,哪里不是用银子的地方。十万两!先欠着,等老子慢慢还。”
“别介啊——,秦大将军,咱家也是出来办事的,您得体谅咱家的难处,您多少也得给点吧。”
秦牧玄略想了想,“一万两,多了没有。”
“得嘞,”老太监当即笑容绽放,倒像捡了个大便宜,“一万就一万,咱家回去也好交代不是?”
赵钦!算你丫狠。秦牧玄一阵的咬牙切齿,恶狠狠剜了老太监一眼,胸中堵了一口恶气。
霍霍的,心里,那叫一个疼!这一刀,堪称史上最贵一刀了。
死丫头!有机会见着面,看老子不把你屁股打烂,合着伙儿的一起坑老子一人儿!要钱,还要地?老子得不到的,统统都别要!
秦牧玄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压制住躁动的心情,逐渐冷静了下来。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赵钦!墨欣兰!说到底,他们代表的是皇权。
一言已决众生生死的权利,无人可以左右的权利。一转念,一颗叫做野心的种子悄悄在秦牧玄心里萌了芽。
“一统天下”这个宏伟的愿望第一次盘踞心头,愈发难以遏制。
既然英雄当不成,那么做个枭雄也不错。
滔天的杀伐气息充斥整座小院,惊得门口二人皮肤都阵阵发麻。
“您不能进去。”胡一刀伸手拦住来人的脚步……
院内滔天杀意下一刻亦如冰雪遇骄阳,迅速消融退却。
“秦哥儿!”
一双纤臂在香雾中绕过缕缕青丝,缓缓环住了秦牧玄的脖颈。
“我有事……找秦哥哥商量。”眼神游移,水雾朦朦,她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个。
“迩君,何事?”
纤臂带着肩头有些轻微颤抖,但环抱的更紧了,幽香也愈加沁透心扉,她周围的水气微微起一层颜色。
“咱们……成亲吧!”
“当然。”
一双大手轻轻握住环住脖颈的手臂,感受她的柔软纤弱,她的温良贤淑。
一对璧人倒影在池水涟漪里,绿树摇曳,青草拂动,小院仿佛一下就步入了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