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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

将军府中心花园水池旁的一大片树都秃得只剩下枝干了,孤立无援地各自站桩,心惊胆战地不知道下一剑会在什么时候劈到自己身上。

莫庭旭站在廊上越过半座园子看着院中挥汗如雨的江翊,叹了口气:“他每天这样也不是办法......”

谪仙老人悠悠然晃了晃酒坛,正打开盖子往嘴边送,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怎么?心疼你家园子?”

莫庭旭万般无奈:“您还能心情同我说笑,便说明您对阿晟的事有很大的把握,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跟江翊说清楚呢?”

“说什么?”谪仙老人灌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地盘腿半卧在围栏上,一双眼半眯半阖地斜着他:“天道无常,老头子我窥见天机逆天行事,若是提前泄露,定会催生变数,所以不是不说,是不能说。”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花园中一声巨响,两人不约看过去,就看到院墙边一棵足有成人环抱粗的大树只剩下半截树桩子还站着,其余的已经躺下地上,遍地散落着折断的枝条,死不瞑目。

莫庭旭扶额:“那您好歹去劝劝他......”

真不是他小气,实在是怕江翊再这么拆下去,这将军府就该被夷为平地了。

谪仙老人冲着江翊的方向看了一眼,手在酒壶上“噔噔”敲了两下:“还要劝?我那傻徒弟心眼里那是灌了铅的,连个针眼大的孔都没留,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这姓江的小子现在长了翅膀飞到北境,能改变什么?”

“是能劝得动我那傻徒弟回头是岸,抛下北境军和隆晏城百姓拍拍屁股走人,还是能凭一己之力左右战局力挽狂澜?天时地利人和,少了任何一个,都是事倍功半徒增无谓牺牲,他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的话,那就是老头子我瞎了眼了。”

“江翊上过战场?”莫庭旭颇感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谪仙老人充耳不闻,自顾自道补了一句:“傻徒弟也瞎了眼!”

莫庭旭:“......”

面对这个顽童一般老人,莫庭旭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默默转头看向江翊那边,见他垂肩低头站在原地许久不动作,便知道他是听到了,也听进去了。

至于能管几天,便实在是说不好。

江翊被人旁敲侧击好一通骂,牵了牵嘴角勾出一个无人看到的苦涩笑容,将苦水往下咽,连同那一腔日积月累无处排解的相思一起,等着哪天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始作俑者”,悉数同他一起清算。

他在心里恶狠狠盘算着,可当他垂眼看到倒在脚边的枯木,联想到被带走的小木剑,进而想起那句戳心窝的留言,刚刚硬起来的心肠便又软得一塌糊涂。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那是他花了两辈子才等到的人啊。

他长吁了口气,目光失焦地看着哈出的气在眼前凝结成白雾,又飞快散去,终于挺直了脊梁,将长剑归鞘。

剑柄同剑鞘密合那一刻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不知道惊扰了哪路神仙,骄阳明媚的天,平地响起一声闷雷,乌云摧枯拉朽席卷过来,遮天蔽日地压在天边。

也不下雨,就只是这么闷着。

谪仙老人见状,把手里的酒壶反手塞进莫庭旭怀里,掐指一算,脸色变了一变:“去,带着那傻小子进宫去,不管等多久,今天一定要见到小皇帝。”

莫庭旭心中一紧,也不多问,冲谪仙老人一顿首,转身朝江翊走去。

半个月后。北境军营。

莫庭晟面前平铺此前的战报,越看,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便变得越发明确。

自从半个月前西北军第一次发起突袭至今,北境军便三天两头遭遇看似声势浩大的敌袭,而每一次等到他们如临大敌地迎敌,结果却都只是不了了之。

当时两次下来莫庭晟便觉出哪里不对劲,故意在他第三次发起进攻的时候按兵不动,而后果然西北军便自己撤退了。

只是空闲了没几天,他们就换了新花样,联合北蛮人,几次三番趁夜从不同的方位同时发起进攻,利用骑兵和火把,趁着夜色造势,确实又成功惊扰了北境军几次,并且相比最开始的佯攻,这次双方倒有了实质性的交手,好在死伤并不严重。

对方似乎并不是抱着你死我活的心态来的。

莫庭晟觉得奇怪,如今静下来把所有的战报拿出来一合计,便明白了问题所在——后面的几次,真正和北境军交手的只有北蛮军。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西北军都在迂回挑衅。

这并不像莫庭熹的做派,但莫庭晟猜想他确实一定程度上收到了想要的效果——北境军为数不多的粮草在那几天消耗飞快。

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恐怕北境军已经陷入恶战。

帘子被人拨开一条缝隙,疾风骤雪逮着机会就往帐子里钻,莫庭晟呼吸了一口这骤降的冷空气,抬眼朝来人看去。

程铮弯着腰进来,随意掸了掸身上的飘雪,抱怨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厉害的白毛风,大帅,你说咱这到底算是倒霉还是走运?”

“塞翁失马,”莫庭晟不甚在意地答了一句,反问道:“怎么样?”

程铮收起漫不经心:“清点过了,如果不开战,剩余的粮草勉强还够支撑十日。”

十日......

莫庭晟的手指不自觉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他往金陵递第一封折子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若是顺利,粮草辎重应当这几日就会到了。

但其实莫庭晟心中还是发虚的。

他拟第一封折子的时候战事还未起,按照朝中那些老家伙谨小慎微的行事,恐怕太子要说服他们还得花些时间,除此之外,他还得找到愿意领兵运送的人......

两相一耽搁,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在他们弹尽粮绝之前赶到。

程铮见他沉默不语,知道他在忧心之后的事,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咽,躬身准备告退。

“怎么话没说完就要走?”莫庭晟叫住他。

程铮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哪有什么话......”他的否认终于淹没在莫庭晟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里,叹了口气,道:“粮草还能撑几天,但这白毛风来得又急又凶,咱们备的炭火已经不够用了,其他弟兄们都还好,就是伤兵营的......实在有点难熬。”

莫庭晟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连这所谓的“白毛风”都是新学的词,忽然说到这问题,着实是犯了难,想了想问道:“周围没有可用的木材吗?”

程铮摇了摇头,道:“边上大多都是草场,很少有林子。”

“林子......”莫庭晟想起来:“当时那个聚集马群的草坡下不就有一片林子?”

程铮回忆了一下,却还是愁眉不展:“是有......但是这鬼天气,人一走出去就很难分清楚方向,要找到地方有些困难。”

莫庭晟沉吟片刻,笑道:“人分不清楚,但是马可以。”

程铮见他起身披上了裘衣,忙拦在他面前:“大帅,我派人去就成了。”

莫庭晟看着他:“那匹头马如今能让别人近身了?”

程铮展开的两臂往下落了落,挫败道:“不能......”随即又立刻振作起来:“或者咱们可以把绳子绑在马身上,让它自己去!”

莫庭晟哭笑不得:“你还真当它是个人了吗?”他压下程铮抬起的手臂,道:“放心吧,我只是去探路,你去安排人备几根长点的绳索,到时候系在我身上,我要是找不到地方,也能顺着绳子回来,若是我找到了地方,就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树上,你们就可以顺着绳子找到地方了。”

见程铮还苦着脸想说什么,莫庭晟脸一沉:“怎么?我的话不好使了是吗?”

程铮知道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大帅的命比他们这些人都矜贵,但若是再不找到地方补充柴火,大家都得冻死......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更可行的办法,一咬牙,只好从命安排去了。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确保找到足够强韧绳索,用以维系大帅的安危,以及全营将士的希望。

风雪咆哮犹如恶兽。

程铮绑好绳结,把另一头交到莫庭晟手里:“大帅,这天灾百年难遇,本非人力所能抗衡,大帅此去若成,便是天佑我北境众将士,若是不成,末将也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大帅切不可不顾自身安危......”

“话都被你说完了,”莫庭晟护好口鼻,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笑道:“废话少说,两个时辰,我若是还没回来,你们就收绳子。”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自如中带着让人不由便要多信服几分的笃定,程铮听着,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莫庭晟没有半点犹豫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冲着身后众人摆了摆手,一夹马肚,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肆虐的风雪中。

程铮看着地上不断延伸出去的绳索,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只能暗暗祈告诸天神佛都开开眼。

莫庭晟走出去没多久,便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低估了这风雪的威力。

他下了马,一人一马相互依偎着顶风前行,五步开外的路根本看不清,脚下又是千篇一律的雪地,只有往后看的时候能看到脚下一段绳索,但若是他稍作停留,那绳索的痕迹很快就会掩埋在大雪之下。

在这种环境里行走,人很容易迷失方向,而原本在面对未知的前路时便心里发虚,加上找不到方向,便会放大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进而进一步失去判断力,这种时候任何突发的意外都可以轻易击溃人的心智。

也难怪北方人将这种天气视若妖魔。

草场不比营区,越往里,周遭的遮挡越少,风雪便越猖獗。

莫庭晟抬头看了看天,暴雪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清,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样埋头走了多久,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状态。

好在还有绳索作为依据,他看了一眼手里剩余的绳圈,估摸着若是方向没错,路程已经走了大半,前方不远就能到了。

他再抬头,却愣住了。

前方的风雪中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身影实在太过熟悉,他立刻就认出来了,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江翊?”

他脑海中一时闪过千种念头——江翊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会一个人闯进这大雪里?

那身影似乎是晃了一下,莫庭晟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疾走了两步就要往前,忽然腕上一紧,拽得他手上的麻筋跳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是自己方才绕在手上的马绳。

他朝马绳的另一头看去,就见那匹黑马站在原地,一双炯然的黑瞳,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莫庭晟一恍惚,再回身抬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受了影响,当即退回黑马身边,掏出酒壶抿了一口烈酒,又往马嘴里塞了小半把盐,拍了拍它:“马兄,我这条小命,可多亏你了。”

身边这匹马虽不及赤云那般成了精,却也极通人性,仰头叫唤了一声,像是回应他。

马鸣声被寒风卷着,似是原地被吹散了,又像是融进了身边每一处落雪中,隐隐似有回声。

莫庭晟生怕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凝神听了好一会儿,眼神一亮——这声音,分明是马群的回应。

他打起精神,在马脖子上拍了拍:“走!”

程铮盯着面前即将燃尽的香,起身撩开营帐帘子,问站在帐外的岗哨:“大帅回来了吗?”

站岗的士兵垂眼摇了摇头。

程铮只是一顿,脚下一转冲着马棚去了,身后跟着两个士兵,小声问道:“将军......这种天气,大帅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程铮回身瞪了说话的士兵一眼:“大帅吉人自有天相,再说这屁话,就自己去领罚。”

小士兵挨了训,大气不敢出,锁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着,心里正告诫自己多干活少说话,一抬眼,就瞥到绑绳子的那根桩子扭曲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不确定地盯着桩子看着,等他再往前两步,恰看到那桩子似乎又弯曲了一点,一惊,讲话都有点结巴了:“将、将军!桩子!”

程铮刚想问他什么桩子,耳边传来一阵爆裂声,他心头跟着一跳,猛地回头一看——那绑着绳子的木桩竟被拦腰拉断了!

绳索没了着力,加上被风一吹,顷刻甩脱出去。

程铮来不及细想,整个人蓄力往前一扑,嘴里暴喝:“抓住绳子!”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那绳子擦着他的指尖溜走,迅速被吞进风雪深处。

“完了!”程铮心里蹦出这个念头,身体却已经全凭着本能,一手猛拍向地面,也顾不上姿势,又往前扑了一段。

正眼看再一次和那绳子擦身而过,就感觉头顶一道黑影划过,等他抬头,就看到那人转过身来,冲他一递:“将军是要抓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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