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里确实从未有人刻意对妙妙强调过珠娘和媚娘非人的身份。
于守一而言，万物有灵，不分人鬼，心存善念便是正道；于贺玄而言，他自己便是鬼中之王，更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需要说明的。
以至于妙妙一直自然而然地接受着两位姨姨的陪伴，从未深究过她们与自己的不同。
现在两鬼的身份被这么直白的戳破，珠娘和媚娘此刻不免有些紧张。
尤其是媚娘，这些时日的相处，妙妙的天真与依赖如同暖阳，一点点融化了她积压百年的怨怼与心伤。
她早已将这小娃娃视若珍宝，此刻生怕从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疏离。
宋津年意识到气氛的不对，抿紧了唇，有些后悔自己贸然的提问。
他正想着该如何生硬地转移话题，比如指着那只幽冥虎问点什么，却见妙妙只是愣神了片刻，小眉头困惑地拧了拧，随即又很快舒展开来，仿佛想通了什么天大的道理。
“鬼鬼就、鬼鬼叭！”小家伙挥了挥小拳头，一副豁达的模样，逻辑简单又直接，“系、姨姨，就行！”
她才不管那么多呢！姨姨会陪她玩，给她做漂亮小衣服，还会用冰冰凉凉的气息给她做好玩的！
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她的好姨姨！
想通了这一点，妙妙立刻恢复了活力，重新乐呵呵地拉住宋津年的手，吭哧吭哧地一起爬上了那个对于两个孩子来说略显宽敞的秋千木板。
被养的很好的小胖崽儿扭过头，对着珠娘奶声奶气地喊道：“姨姨！推！高高！”
珠娘猛地一愣，看着妙妙那双依旧清澈透亮、写满全然信任和期待的大眼睛，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微微发颤。
她立刻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连声应道：“哎！好！姨姨推，坐稳啦！”
她小心翼翼地推动秋千，看着两个小娃娃随着秋千荡起，发丝飞扬，心中那份不安瞬间被暖意取代。
媚娘见状也彻底松了口气，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重新拿起针线，细细缝制手中那件给妙妙的小衣，阳光落在她半透明的指尖，竟也显得格外宁静。
守一远远看着这一幕，捋了捋胡须，眼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
这小家伙的心思纯粹如水晶，只会认准谁对她好，才不会在意那些世俗的界定。
然而，这抹笑意还未达眼底，守一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的抽痛传来，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是他和贺玄的契约。
贺玄毕竟是鬼王，守一不可能什么措施都不做，当初定下赌约之后，双方就订立了契约，这契约能让守一感知到贺玄的情况，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眉头紧紧皱起，目光倏地投向道观后那云雾缭绕的深山，贺玄此刻就在深山之中。
难道……那件事终究还是无法避免，要来了吗？
一丝沉重的忧虑浮上心头。
他掐指默算，天机却一片混沌。
罢了，他暗叹一声，一切皆是因缘际会，强求不得，也改变不了，只能随缘而行。
虽想着随缘，守一却无法真正安心。
他收回目光，脸上的闲适已然消失。
守一转身对一旁仍有些心神不宁的王氏颔首示意：“夫人，观中忽有要事，贫道需失陪片刻。夫人与令郎请自便，若有需求，可告知那两位……姑娘。”
他指了指珠娘和媚娘。
王氏连忙回礼：“道长请便。”
守一不再多言，快步走向自己的厢房，步伐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
他和贺玄相处了这么久，从一开始的赌约对手，到后来共同抚养妙妙，虽时常互相讥讽，他已经把妙妙当作自己的孙女，自然也将贺玄视为小辈。
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贺玄走向那条路……更别提现在还有了个妙妙。
孩子怎么能没爹呢。
想到妙妙，守一心中稍定。
他就不信，有了这么个牵绊，贺玄那家伙，还能狠得下心就此消散！
他得去翻翻古籍，再看看有没有别的转机。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银般泻入厢房，在地面铺开一片清冷的光晕。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道观庭院，推开妙妙虚掩的房门。
贺玄的身影显现出来，比起平日，似乎淡薄了几分，周身那令人心悸的森寒鬼气也变得有些涣散，不再那般凝实迫人，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虚弱。
他步履极轻，走到床边，垂眸凝视着榻上熟睡的小团子。
妙妙睡得正香，怀里还紧紧搂着那只幽冥虎玩偶，小脸侧贴着玩偶，肉嘟嘟的脸颊被挤得微微变形，呼吸均匀绵长，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全然不知她最依赖的爹爹正带着一身疲惫归来。
看着小家伙毫无防备的睡颜，贺玄周身的寒意不自觉地收敛，苍白冷硬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他没有惊动她，只是轻轻在床榻边沿坐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贺玄靠着床柱，微微合上眼，似乎只是想离这小暖炉近一些，借由她身上纯净生机的气息来缓和自身魂体的不稳。
月光勾勒着他略显虚幻的侧影和妙妙红润的小脸，一鬼一娃，一冷一暖，形成一种奇异却无比和谐的景象。
房间里只剩下妙妙细细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贺玄闭目调息，紊乱的鬼气在接近妙妙时，似乎真的被那无意识的净化之力温和地梳理着，虽然缓慢，却让他紧绷的神魂得以稍稍喘息。
他并未察觉，在他合眼之后，睡梦中的妙妙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小脚丫蹬了蹬被子，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摸索着，最终搭在了他冰凉的手背上。
那温暖的触感让贺玄指尖微颤，却没有睁开眼，只是反手，用极轻的力道，虚虚地拢住了那只暖呼呼的小手。
第二天一早，贺玄还未睁眼，就感觉有一双小手在自己脸上作乱。
无奈的深吸一口气，昨晚对小崽子的怜爱瞬间收回，贺玄睁眼，直接抓包做坏事的小胖崽儿。
妙妙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冲着贺玄心虚的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