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秩经营玉阶前,半生俯仰冕旒边。曾期衮袍承宗日,竟作北阙弃子年。铁甲夜裂勤政殿,火矢乱坠思政椽。悔未早封迎恩路,空留血渍污先笺。若使重开生死簿,不祷上国不告天。宁化钟街焚城烬,尽付汉阳御座烟!”一身环臂甲,头戴幞头的齐安大君手执环刀,坐在私邸正院廊下,一边欣赏远处朝阳,一边轻轻哼唱他效仿南唐后主李煜的《破阵子》。身旁一位尤物怀抱伽倻琴,拨动琴弦,为其伴奏。
这处院子原本是太祖旧宅,后来改为赐给他作为宅邸,齐安大君在这里整整度过了三十六个春秋。目下,他想从这里走。没错,齐安大君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要不是府外的军卒摄于他手中又监国世子,只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如今齐安大君已经将府内下人赶走,只有他们夫妇和为数不多的亲信卫士守在这里。
被绳索捆住跪在院中,狼狈不堪的李皇页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心中后悔,不该听金硕亨那奴婢的撺掇,以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昨夜李皇页正在景福宫与几位亲信大臣商议找谁替代齐安大君接任领议政,不曾想就接到消息,最被他信赖的前卫营无令旨接管了汉阳八门防务。因为吕孙一向忠心,故而李皇页不满更多于不安。一面立刻派人去五军都总管府质问吕孙意欲何为,一面在左右参赞等人催促下,命令景福宫加强戒备。可他并未等来吕孙的答复,反而是从逃回来的承传色口中得知,前卫营已经开始包围景福宫。
李皇页这才慌了神,准备趁着前卫营的包围圈尚未合拢前,由宫卫保护替身出逃。自个则带亲信藏在宫内,待郑直……郑中堂出面收拾残局后,再做定夺。偏偏这时金硕亨冒了出来,趁着他更衣时进谗言,提出往太平馆跑。毕竟形势危急,人心难测。李皇页虽然不满郑直,却也相信有此人在,他必然无恙。然后,李皇页等人就在宫外和前卫营的一股乱兵相遇。一番厮杀后,他落到了闻讯而来的齐安大君手里。李皇页这才晓得齐安大君也造反了,换句话讲,吕孙背叛了他,选择与对方同流合污。原本李皇页以为他死定了,却不想风云突变,金照景等一干靖难功臣率军再次杀进汉阳。叛军抵挡不住,四处溃散,齐安大君则带亲信挟持他回到了对方的宅邸据守。
“大君!”同样一身环臂甲的前营司马朴卜,提着环刀从前院进来“他们要送柳执义进来。”
“成龙啊!”齐安大君想了想“让柳执义不用进来了。”
朴卜应了一声,转身就退了出去。只是不多时,又走了进来“柳执义坚持进来,正在以头撞门。”
齐安大君无奈“既然如此,请进来吧。”讲完起身,提着环刀一步步走向吓得在地上不停翻滚的李皇页。待来到近前,举刀就砍。
尤物侧过脸,不忍去看。李皇页吟唔一声,没了动静。齐安大君扔了环刀,对冲进来的柳成龙等人道“成龙啊,成王败寇,何苦来哉?”坐回廊下。
“成龙做不到辅佐大君上九重天,却能侍奉大君下万里埃。”披头散发,吊着胳膊,脑门淤青,衣衫褴褛的柳成龙看了眼李皇页身旁的那口环刀,是先王四寅剑。凑过来恭敬的坐到了齐安大君下首“是臣无能,看不破。”
“成龙与我肝胆相照。”齐安大君摆摆手,拿起桌上的酒壶为柳成龙斟满一碗酒“我原本还想把后事托付给成龙呢。”
“惭愧。”柳成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却又抢先拿起酒壶为齐安大君和自个斟满“臣在兵败之前,已经命全家自尽。”
“这又是何苦。”齐安大君一听,终于动容“想来天使是不会为难他们的。”
“与其苟延残,不如玉石俱焚。”柳成龙却道“臣不如郑中堂智勇双全,不如白大监润物细无声,可也要让天下人晓得下国亦有刚烈之人,大君亦有忠义之臣。”
事到如今,他们要是还看不出来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就太傻了。按照他们的筹划,先通过朝不保夕的淑蓉张绿水将郑中堂软禁在昌德宫,然后派人暗杀赴宴而归的五军都总管、原前卫营司马吕孙。最后以此为借口诬陷士林派作乱,由如今出任前卫营司马的齐安大君家人朴卜率前卫营接管汉阳八门。齐安大君则率领城内六曹衙兵,一面全城捕杀所谓的‘士林派’乱贼,一面带人冲进景福宫平叛。目的当然是杀光李娎的所有子嗣,然后嫁祸给士林派。如此,哪怕事后郑中堂醒了,也只能置身事外。为了周全,他们还特意避免波及到靖难功臣。
开始一切都顺利,不想齐安大君率军杀入景福宫后,看到了被勒死的李皇页三弟李仁和一众先王宫妃,却找不到先王另外两位幼子,立刻知道上当了。然后就在撤往太平馆的路上遇到了即将被杀的李皇页。没错,与李皇页所想的不同,那些截杀他的人,并不是齐安大君派来的。
到此时,齐安大君确信中计。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按照别人的筹划走下去。不过不甘心被当做棋子的他也做了反抗,留下了李皇页。没错,那些人一道杀了李皇页,那么无论谁都会相信是他所为。齐安大君一辈子逆来顺受,对于人心早就揣摩的清清楚楚。故而,偏要留下李皇页的性命,不让那些人如愿。
柳成龙得到消息,也知道被算计了,而张绿水肯定参与其中。立刻留下不可靠的义禁府府兵继续包围太平馆,自个则带着尚可信赖的兵曹衙兵冲向昌德宫准备杀张绿水。结果,路上就遇到了埋伏。然后眼睁睁看着隐藏在各处的后卫营正兵冲出,将他的兵曹衙兵剿灭,继而是杀向分散在各处的前卫营正兵。成败就在一瞬间,刚刚郑中堂与白大监在府外召见了身为阶下囚的柳成龙,让他带话给齐安大君“只要监国世子无恙,一切皆可。”
柳成龙记得整整三个月前,郑中堂也曾当众对朴元宗等一干勋旧派乱党做出过类似承诺。可结果李忄隆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凶器还是当时的密威从事官,如今的义禁府总管尹龟寿找得到。可还是答应了代为传话,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一同赴死。既然结果已经注定,柳成龙无力改变,索性陪着齐安大君一同承担。
齐安大君起身向柳成龙一拜,柳成龙赶忙躲开还礼。扬声道“世子殿下,我虽有取而代之之心,却也并非如此迫不及待。实乃天朝使者与先王后宫张淑蓉逼迫,不得不为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已自顾不暇,世子殿下自求多福吧。”言罢,也不管李皇页听没听到对守在门口的朴卜道“阿卜,你们已经尽力了,护送世子和夫人出去吧。”
“臣遵命。”朴卜应了一声,走到李皇页身旁,将一身尿骚味正装昏迷的对方拽了起来,等待廊下尤物。
“大君是嫌弃臣妾吗?”尤物没有动,期期艾艾的看着齐安大君。
“我只想要阿金你好好活下去。”齐安大君看着尤物“难道这最后的念头,阿金都不能让我得偿所愿?”
尤物无奈,拜伏“如此请让妾身送大君最后一程。”
“商山府夫人拳拳之心日月可鉴。”柳成龙劝道“望大君成全。”
“如此也好。”齐安大君扭头对朴卜道“阿卜,带着世子出去吧。”
朴卜应了一声,向齐安大君、商山府夫人和柳成龙一一行礼后,提着游移不定的监国世子向外走去。
穿过一道道内门,随着距离府外越来越近,李皇页心中大定。只是如今依旧没有脱险,故而不敢声张。直到从内院走出眼前出现最后一道大门时,竟然忍不住激动的颤抖起来。他没有死,竟然活着出来了。很好,大明天使惹不起,一堆靖难功臣动不得,不是还有张淑容吗?天使总不能一直在藩国待下去,寡人要把你送到军器寺前斩首示众,要让百姓对你扔掷瓦砾……
朴卜提溜着李皇页停下脚步,守门的老吏熟练的拉动门旁的铁绳三下,这才带着几个士卒卸门杠。
不多时外边传来了呼声。
李皇页扭过头看了眼后院冒起的黑烟,很好,齐安大君死了,可商山府夫人不是还活着吗?寡人要把你配马夫,配妓生,配……
“世子出来了……”随着墙头上的叛军对着外边大喊,府门被缓缓打开。
朴卜大步走到门口,将李皇页一把推到门槛处“监……”
李皇页一趔趄,却顾不得狼狈爬起来跑向大门外。只是一抬头他的笑容凝固了,眨眼间,无数的箭矢将他和身后的朴卜覆盖。继而一群人踩着被射成马蜂窝的李皇页,冲进了大门“快救世子!莫让乱贼伤了世子……”
郑直骑在玉蹄乌上看了眼门旁两具不成样子尸体,轻踢马腹进了院子。白石同样骑马,紧随其后。金照景、郑向准、朴泰宇等一干靖难功臣目不斜视,徒步跟了进去。随后而来的尹龟寿立刻命人用白布裹住尸体抬进了门。四周的数百义禁府府兵已经背对府邸,将大门堵的水泄不通,戒备远处待命的后卫营。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正厅外,待郑直和白石下马之后,走进了后院。因为正房堆积了各种易燃物,还泼了灯油,故而火势短短片刻已经蔓延到了两边厢房。绕过木影壁,郑直就感到了滚滚热浪。两具不算难以辨认的尸体摆在院内,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被两名大明军士看着,跪在一旁。
“禀中堂、督公,逆贼齐安大君、柳成龙已蹈火而亡。”先一步进来的张采立刻凑过来行礼禀报“拿获犯妇齐安大君正室商山府夫人金氏。”
郑直顺着张采所指看去,不由一愣,竟然是与他共度两夜的尤物。齐安大君个官迷,为了王位啥也不在乎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白石看了眼商山府夫人,终于结束了“齐安大君若能安守臣节,何至累夫人受此惶怖。”
金氏看着郑直和白石冷笑“天使这声叹,倒比景福宫的晨钟还响。妾身惶恐,敢问天朝是几时定下这‘臣节’新规?可是在碧蹄馆驿道上,将《皇明祖训》翻到‘废立自专’那页时?”
“夫人言重了,昨日监国世子尚对咱家夸赞‘大君素来恭顺’。”白石不由尴尬,袖手道“谁知他竟私调前卫营,行此等恶事……”摇头道“这岂非自绝于天朝?”
“好个‘自绝’!”金氏霍然起身,却被身后军士按住。金氏仰起头声转凄厉“我夫君在宗庙跪了三十年,偏是天使驾到后,忽然就‘不得不反’了!”
“夫人请起。”郑直挥挥手,拈起地上的伽倻琴,拨动一下“夫人听这琴音……清越则鸣,浊滞则哑。”走到金氏跟前“大君若肯做块安分的石头,何来今日碎身之祸?”
按住金氏的军士看了眼白石,这才松手,让到一旁。
金氏全没了之前的善解人意,伸手夺过郑直手中伽倻琴,使劲砸在地上。伽倻琴似乎用料实诚,只是摔断了三根弦“那便请天使将此物置于我夫君棺内!好教后人知道……”话没讲完,吐出一口黑血。金氏捂住腹部,指着白石又恶狠狠的指向郑直“这琴弦原是十二根,如今断的三根,根根都嵌着大明钦使的牙印……”讲完倒在地上。
“夫人乃是女眷何必如此!”白石心头一松,他还真怕郑直见色起意,留下祸患。
“夫人乃是女眷总是有一份体面的。”郑直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地上依旧愤愤不平怒视他的金氏“齐安大君作为主谋则不然,虽死亦不得免,必当挫骨扬灰,院内徒众俱为同谋当夷三族。”
金氏再次吐出一口黑血,没了动静。
张采走过去探探鼻息“犯妇金氏仰药自戕。”
白石看了眼死不瞑目的金氏“郑中堂随我去景福宫吧。”
“本阁乏了,白大监自去就是。”郑直讲完就走,与抬着李皇页尸首的尹龟寿、金照景、郑向准、朴泰宇几人擦身而过。
想要夫妻铜椁?做梦吧!你们这辈子别想,下辈子别想,永生永世都别想。
伴随着尹龟寿、金照景、郑向准、朴泰宇一起将李皇页的尸首扔进正在焚烧的正房,郑直的身影消失在木影壁后。
“曾记锦障遮天幕,牙牌络索响叮咚。麟服昼迎宾客满,鸾镜夜映烛花重。阶前忽生无名草,堂上蛛网结雕栊。旧年羯鼓今已碎,画栋新巢燕不同。偶见坊间鬻薪汉,额痕犹带赤焰踪。休言世泽延千祀,且看残阳没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