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头。
当雷恩一行在仓库区面对那条大鱼哭笑不得时,加里安已随着队伍进入营房内部。踏上宽阔且异常坚固的石砌楼梯,他来到了二层。在指定的器械库内卸下长矛、盾牌、弓箭和盔甲后,他拎着自己那份不算轻便的行李与物资,拐进了分配到的宿舍。
宿舍比预想中大得多,但也空得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沿墙整齐排列的一溜矮柜式储物箱,箱体由深色硬木制成,表面漆面磨损处透出经年使用的光泽,每个箱门都配有简洁的黄铜插销。
房间中央,一张看着就是批量制造的长桌占据主要空间,周围摆放着数把式样统一、椅背笔直的木椅。角落里,两具红色的圆柱形灭火器静静地立在专用支架上,漆色鲜明,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扎眼。
加里安认得这东西,这是杜鲁奇的设备。出发前,舰队补给清单里就列入了这新奇玩意儿,全体人员还接受了简短却严格的操作培训。
他会用。
目光向两侧扫去,房间左右各有三张结实的铁架结构上下床铺。
整个布局清晰明了:这是一个标准的小队级宿舍,设计容纳十二人起居。
加里安知道这格局背后的逻辑,杜鲁奇军队内部推行所谓的五同政策——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操练、同娱乐。
令他稍感意外的是室内的洁净程度,尽管空气微凉,显然久未有人常住,但无论是桌面、床架、储物箱顶,甚至那两具灭火器的金属表面,都一尘不染。
地板是整块石板铺就,缝隙里连点积灰都难觅。
显然,在杜鲁奇撤离后,接管此地的蜥蜴人并未任由其荒废,而是一丝不苟地定期打理维护着,仿佛在等待主人随时归来,或者仅仅是因为保持设施完好本身就是被交付的、必须执行的指令。
唯一的缺憾是寝具。
床上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没有床垫,更没有枕头。不过这对于常年以船为家、习惯在摇晃吊床上入睡的海卫们来说,根本不算个事。
行李当枕头,毯子一盖就能睡。
加里安被分配的铺位是左侧靠门的上铺,他看了一眼下方那张床——那是海卫队长的位置。如此安排意图明显:队长居于门户要冲,便于夜间警觉出入动静,也方便在紧急情况下第一时间组织指挥全队人员。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基于实战考量的居住逻辑。
他将行李放在属于自己的空床板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暂时是家了,
一个整洁、冰冷、充满杜鲁奇印记,却又被蜥蜴人维护得无可挑剔的营区,结果被阿苏尔住上了。
这都算什么事。
将暂时用不到的物品规整地放进储物箱后,加里安踱步来到了窗边。此时,窗沿下已经挨挨挤挤围了好几位同宿舍海卫,他们就坐在板凳上,像看什么新鲜剧目似的,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与城市陆续亮起的稀疏散光。
加里安没往远处眺望,而是目光落在了近在咫尺的窗户本身。他注意到窗框内侧,嵌着一整块厚重的、似乎可以活动的铁板。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三人凑一起,自动就能生成个点子王。
几乎是本能地,当加里安将手掌贴合进其中一个推拉槽时,另一名海卫的手也几乎同时,默契或者说纯属巧合地按上了另一个槽位。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眼神里传递着同样的好奇与尝试的冲动。
一拉!
两人同时发力,手臂肌肉绷紧。
然而,预想中铁板滑开的轻响并未出现,那厚实的板子纹丝不动,只有窗框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抗议般的嘎吱声。
旁边一位原本在看风景的海卫,闻声低下头,瞄了一眼他俩的动作和那块顽固的铁板,嘴角忍不住咧开,用一种你们在搞什么的语气说道。
“是推!往上推!不是拉!”
这时,夕阳已几乎完全沉入远山背后,房间内的光线正迅速被黄昏的暗蓝色吞噬。加里安和那位同伴交换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眼神,再次将手放入槽中,这次改为向上发力。
随着两人合力一推,厚重的铁板顺着隐藏在窗框内的滑槽,平稳而沉默地向上滑动,直到完全没入上方的暗格之中。
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隔绝在外,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几缕极其微弱、却方向明确的残余天光,正从铁板上原本所在的位置——准确说,是从铁板上特意镂空雕刻出的、三个整齐排列的十字形孔洞中,斜斜地投射进来,在昏暗的室内地板上印出几个清晰的、边缘锐利的光斑。
“射击孔!”
另一名一直旁观的海卫,看到那十字形孔洞的瞬间,脱口而出。海卫们太熟悉这种设计了,这是标准的、用于弓弩向外瞄准射击的防御孔!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窗户挡板,而是一面可升降的护板!
一切豁然开朗。
这营房,这窗户,这设计……显然都是杜鲁奇军事思维的体现:必要的时候,每一座营房都可以迅速转变为坚固的堡垒据点,这些护板升起,十字孔后便是夺命的射击位。
“你们在做什么?”
正当几人凑在射击孔前,用手指比划着模拟瞄准,低声讨论这设计的巧妙与严酷时,门口传来了队长那混合着无奈与严厉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抱臂看着这群好奇心过剩的部下。
唰地一下,围在窗边的海卫们瞬间散开,脸上不约而同地浮起讪讪的笑容,那表情活像一群正在恶作剧的半大少年被家长当场逮住。
加里安和他的推板搭档反应最快,连忙再次按住滑槽,这次是往下拉。厚重的护板顺从地滑下,重新严丝合缝地嵌回窗框内,房间恢复了带着暮色的正常昏暗。
队长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也懒得深究这群家伙刚才在琢磨什么防御工事。
“列队!”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抬手指向门外走廊尽头隐约传来嘈杂声响的方向,“去食堂帮忙!”
海卫们如蒙大赦,迅速收敛笑容,挺直腰板,刚才那点探索的兴奋迅速被任务来了的务实感所取代。
“接下来三天是休整时间!”
队长笑着补充道,他刚才不在就是为了这事,这三天,不需要站岗,不需要巡逻,什么都不需要,彻彻底底的放假、休整。
船上不留值守,舰船在下船前就维护好了,临出发前再维护、检查一次。
除非出现特殊情况。
海卫们听到呼唤后应声散开,各自在储物柜与床铺间翻找起接下来用于消磨时间的物件。
前往食堂的路上,加里安的视线被远处空地上一幕牢牢拽住,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三只甲龙正矗立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三座突然降落在营区边缘的微型山峦。它们温顺地站在那里,鼻孔中随着呼吸喷出两道悠长的、带着干草与某种根茎清甜气息的白汽,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小型雾柱。
这些活体堡垒披着厚重的、泛起黑曜石般釉光的骨板,粗如神殿梁柱的四肢稳稳扎根地面。它们宽阔如平台的脊背上景象各异:一个堆满用藤条与宽叶捆扎的硕大货筐和渔货;另一个则整齐码放着带有典型杜鲁奇风格包装的物资;最后一只的平台上,更是垒着一块块切割规整、泛着哑光黑色的黑砖。
灵蜥们在平台边缘忙碌得像一群兴奋的工蚁,嘶嘶咔咔的声音此起彼伏;而体型更庞大、力量惊人的巨蜥则在甲龙身周的地面承担起重型搬运任务。
帮忙的阿苏尔海卫们则排成了一条队伍,依次从巨蜥那布满鳞片、力量骇人的爪掌中接过各种物资,再转身运向食堂后门。
甲龙偶尔发出低沉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咕噜声,那震颤让每个初次如此近距接触它的海卫都忍不住肌肉紧绷。但这些巨兽显得异常耐心,巨大的头颅缓缓摆动,黄玉色的眼眸在渐暗的天光下半眯着,仿佛默许了这些纤细的两脚生物在自己如山的身躯旁忙碌。
暮光为这幅充满原始力量与奇异协作的画面涂上了一层温暖的暗金釉彩。巨蜥粗重的呼吸、灵蜥尖细的嘶鸣、海卫沉默却迅捷的脚步、货物摩擦的窸窣,以及甲龙偶尔挪动巨足时地面传来的闷响……交织成一曲别样的黄昏劳作歌谣。
加里安没有过多驻足观赏,也未发出什么感慨,只是跟随队列走到了队伍末尾,加入了等待搬运的行列。
轮到他时,负责递送物资的巨蜥低下头,用那双间距颇宽、略显憨直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秒。随后,那张布满鳞片的大脸,忽然努力地往两侧扯动,咧开一个大到惊人的弧度,露出满口让人绝对不想亲密接触的锥状巨齿。
显然,这是他表达友好或鼓励的方式。
然而对加里安而言,这感觉和站在一条刚刚张开血盆大口的河川巨鳄面前没什么本质区别,他后背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一瞬。
巨蜥展示完那致命微笑后,满意地转过身,从甲龙背上捧起一条东西——那是一条一个加里安加半个加里安那么长的巨石斑鱼!
鱼身肥厚,鳞片在暮色中泛着灰蓝与淡金交杂的光,圆瞪的鱼眼仿佛还残留着对命运的不甘。
“玛瑟兰在上啊!”
加里安看到那鱼的瞬间,眼睛瞪得堪比那死去的石斑,脱口而出的惊呼里充满了对海神的敬畏。他也瞬间明白了巨蜥刚才为什么要对他笑了——那分明是接好了,小子,给你个大家伙表现表现的鼓励!
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本能地调整了姿势:双足前后分立,膝盖微曲,腰背绷紧,双臂虚抬,这是水手在颠簸甲板上应对冲击的标准抗冲击姿态。
果不其然,就在他架势刚摆好的刹那,那条沉甸甸、湿漉漉、滑溜溜的巨石斑鱼,伴随着一股腥咸的海风,被巨蜥轻巧地放了下来。
“呃!”
加里安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半步,但终究是扛住了这鱼雷般的初次冲击。他急忙伸手环抱,试图在巨蜥完全松手前将这滑不溜秋的大家伙固定住。
然而这鱼实在太重、体积也太大了,活像一条长满鳞片的湿滑沙袋,根本不是他一人能稳妥驾驭的。就在他手臂发酸、脚下打滑,即将上演一出人鱼共舞然后一齐倒地的喜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会退出战斗序列,并且遭遇在海卫内部流传几年时,旁边几位眼疾手快的战友挺身而出。
几声急促的呼喝中,三四双有力的手臂同时伸了过来,托鱼腹的、抱鱼身的、抓鱼尾的,七手八脚总算将这庞然鱼获控制住。也不知是谁灵机一动,喊了声上拖车!众人便合力将这沉甸甸的惊喜搬到了旁边一辆空着的平板拖车上。
最终,由加里安和另一位海卫在前拉着拖车把手,另外两位在两侧扶着,一行人像护送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颇为滑稽又齐心协力地将这条玛瑟兰的馈赠拖向了食堂后门那灯火通明、已然飘出食物香气的方向。
那巨蜥在忙碌之余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了几声近似满意咕噜的声响,仿佛在给这群热血种的协作能力打分。
进入食堂后,加里安便再没出来。
处理渔获,他可是行家,虽然这个渔获有点大。
谁让他之前是退役海卫呢?谁让他想不开在泻湖西岸开了间小酒吧呢?
谁让他……实在雇不起多余的人手,从采购、处理到烹饪,都得自己挽袖子上阵呢。
食堂后厨宽敞得惊人,显然就是为大规模供餐设计。
当那条巨石斑鱼被拖进来时,正在忙碌的几位灵蜥厨工也只是短暂地投来一瞥,发出几声表示个头不错的嘶咔声,便继续忙活手头的大锅炖菜与烤制面饼。
显然,它们对这等规模的食材早已司空见惯。
加里安也不客气,找准一处空闲且足够结实的长条处理台,招呼着几位帮忙的海卫将鱼合力抬了上去,鱼身几乎占满了整张台面。
他先是绕着这海产山丘走了一圈,用手指按压鱼身不同部位,检查弹性和眼球浑浊度,又凑近鳃部嗅了嗅。
“很新鲜,刚出水不超过半天!”
他宣布,语气里带着专业性的肯定,这大概得益于蜥蜴人那套高效的鱼获设施和冷链运输。
接下来便是他的表演时间。
他从后厨琳琅满目且多数造型奇特的工具中,精准地挑出了一把厚重背阔、刃口惊人的砍刀——这玩意砍骨头绝对好使,又选了一把长而柔韧的薄刃剔刀。
先用清水泼淋鱼身,洗去表面黏液。
第一刀,从肛门附近切入,沿着雪白的腹线向上,稳稳划至下颌。动作流畅,没有多余的颤抖,仿佛在展开一卷厚重的皮质卷轴。内脏暴露出来,他熟练地掏净,将有用的鱼肝、鱼鳔单独放入一旁的盆中,其余杂物扔进脚边的废弃木桶。
鱼鳃被干净利落地剃除。
然后是最需要力气和技巧的环节,去鳞、分段。巨石斑鱼的鳞片坚硬细密,他改用刀背逆着鳞片方向刮擦,发出嚓嚓嚓的、有节奏的密集声响,银灰色带着虹彩的鳞片如雨纷落,几位围观的海卫和偶尔路过的灵蜥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他这娴熟的手法。
分段时,他先用砍刀在鱼头后方狠狠斩入,确定分割线,随后换用剔刀,沿着脊椎骨一侧稳稳推进,刀刃与骨骼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全神贯注,手臂肌肉线条分明,凭着经验感知刀锋在鱼肉与骨头间的微妙走向。很快,一侧完整的鱼排被分离下来,露出中央粗大晶莹的脊柱。
如法炮制,另一侧鱼排也成功取下。
鱼头被单独斩下,巨大的下颌看起来能将刚才那只巨蜥的脑袋塞进去。
他将两大扇厚实如砖、纹理清晰的鱼排平铺开,开始进行最后的精细处理:剔去残留的细小骨刺,剩下的鱼骨也没浪费,被砍成几大段,扔进旁边一个已经烧着水的硕大汤锅里,随手又扔进几块灵蜥递过来的、味道辛香的根茎和一把干海藻。
鱼骨汤的底子这就有了。
处理完的鱼肉,颜色是纯净的、泛着珍珠光泽的白色,微微透出淡淡的粉,质地紧实。他将其切成大小均匀的厚块,用作今晚的烤鱼排。
整个过程中,他话不多,只是偶尔简短地指挥帮忙的海卫递个工具或搬动鱼肉。汗水从他额角渗出,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仿佛这并非在食堂处理一条怪兽般的鱼,而是在自己酒吧后厨操持又一晚的生计。
那种驾轻就熟、物尽其用的务实感,甚至让一旁观察的灵蜥厨工都停下了片刻,四根手指轻轻敲击着石台边缘,发出哒哒声,仿佛在评估这位热血种同行的加工效率与物料利用率。
当最后一块鱼肉被码放整齐,加里安才长舒一口气,将两把刀洗净擦干,放回原处。他看着堆积如小山的、可利用的鱼肉、鱼骨和鱼杂,又瞥了眼不远处大锅里已经开始泛白的鱼汤,拍了拍手上的水渍。
搞定!
至少今晚,食堂的海鲜供应是绝对充足了。
这一晚的晚餐,格外的丰盛。
雷恩事先打了招呼,厨房用的面粉是正常的小麦面粉,而非灵蜥们日常食用、带着股独特坚果味的虫粉。
不过,前来帮厨的灵蜥大厨们显然有自己的坚持与习惯,他们没有烤制精灵们常见的蓬松面包,而是做出了扁平、扎实、边缘微焦的烤面饼。面饼表面烙着简单的网格纹路,散发着纯粹的麦香,嚼劲十足,饱腹感强。
这细微的差别无伤大雅,反而添了一丝异域的朴实风味。
长条餐桌上,食物以惊人的效率和规模被呈现出来。
主菜毫无意外地以海鲜为主角,加里安处理的那条巨石斑鱼占据了显要位置。鱼肉用细盐和柠檬草般的香料腌制后,在石板上烤得外皮金黄微脆,内里雪白多汁,整齐地码放在巨大的陶盘中。
另一部分则成了浓汤的主料,奶白色的鱼汤里翻滚着大块的鱼肉、嫩滑的贝类和颜色鲜亮的海洋蔬菜,鲜香扑鼻。旁边还有整盘清蒸的、外壳斑斓的巨虾,以及用辣椒酱凉拌的、口感弹牙的章鱼腕足段。
蔬菜也毫不含糊。
既有类似羽衣甘蓝但叶片更厚实的深绿色菜叶,也有用酸甜汁浸泡的、粉红色脆嫩根茎切片,还有一整盘烤制的、外壳焦黑、剥开后内部金黄软糯如栗子的块茎。
还有水果,切成瓣的、汁水充沛的橙色柑橘类水果,和一串串紫黑色、甜得发腻的小浆果。
饮品则是海卫们自带的酒水和蜥蜴人认证的奇恰酒。
海卫们最初还有些拘谨,试探性地取用着陌生的食物,但很快,烤鱼的鲜美、浓汤的温暖、面饼的实在,以及那种出乎意料的、贴合水手口味的烹饪方式,让他们迅速放开了手脚。食堂里充满了刀叉陶盘碰撞声、压低的交谈声、酒瓶交错声、以及满足的叹息。
雷恩、德拉玛利尔、伊姆拉里昂和埃尔德拉希尔,还有灵蜥祭司们和中级军官们坐在一起,但他们吃的与海卫们一样。
雷恩熟练地用面饼裹着烤鱼和蔬菜吃,灵蜥祭司们在吃面饼前将辣椒酱均匀地涂抹在饼上,德拉玛利尔仔细地品尝着每样食物,偶尔与伊姆拉里昂低声交换看法,埃尔德拉希尔则对那发酵饮料颇感兴趣,小口啜饮着。
加里安咬下一大口自己亲手处理、烤制得恰到好处的鱼排,感受着那扎实鲜美的口感在口中化开,又掰了一块烤面饼蘸了蘸鱼汤。
忙碌一天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食物熨帖。
他环顾四周,看着同袍大快朵颐,看着灵蜥们品尝着炸的金黄的虫干,看着席地而坐的巨蜥们大嘴一张就将一条鲜鱼炫进嘴里,他甚至看见一只巨蜥举着他之前放置鱼肝、鱼鳔的盆往嘴里倾倒着。
窗外泽特兰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山城零星亮起的光点与星空混成一片。
这并非奥苏安精致优雅的宴席,但有着酒馆里的喧闹不羁,这是一种粗犷、高效、充满异域风情却又无比实在的款待。
食物本身,成了跨越种族与猜疑最直接、也最温暖的沟通媒介。
吃到后半段,餐桌上的喧嚣稍歇,酒足饭饱的松弛感弥漫开来时,雷恩端着他的酒杯、拎着酒瓶站了起来。
他没有站在原位高高举杯,而是端着杯子,离开了主桌,开始沿着长桌间的过道缓步行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以这片土地守护者的名义,也以我们共同盟友的纽带,”他看向周围投来目光的海卫们,又瞥了一眼停下进餐看向他的灵蜥和巨蜥,“欢迎来到泽特兰,感谢你们的辛劳,愿这顿饭食能驱散远航的疲惫,这一杯,敬远道而来的勇气,也敬此地的古老守护。”
这个行为——高位者离席,主动在用餐者之间游走敬酒,而非等待下属排队上前致意,最初是由达克乌斯带起来的习惯。
那位大人物似乎格外厌恶那种将地位差异刻板展现在饮食欢愉时刻的做派,认为让低位者排着队、小心翼翼来到主桌前说些套话,活像被叫上来表演取乐的小丑。
久而久之,这在杜鲁奇社会成了某种非正式的传统:在值得庆祝的共餐时刻,负有责任者应当主动起身,走入人群。
德拉玛利尔、伊姆拉里昂和埃尔德拉希尔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犹豫了片刻,但很快,某种责任感或说不愿失礼的心态占据了上风。
毕竟,他们才是这支阿苏尔分遣队的最高指挥,是士兵们目光的焦点。
德拉玛利尔第二个站了起来,动作稍显郑重。接着是伊姆拉里昂,他显得更随意些,顺手抄起了桌上那壶发酵饮料。埃尔德拉希尔沉吟一瞬,也端起杯子起身。
他们或许没有雷恩那股浑然天成的随意,起初的祝词也更简短、更符合军队惯例:“辛苦了。”、“吃好休息好。”
但这个举动本身,就像投入热油中的水滴。
一位大胆的老海卫首先举杯回应了德拉玛利尔,声音洪亮。
“敬您,大人!也敬这好吃的大鱼!”
紧接着,更多的杯子举了起来。
敬酒的理由开始五花八门:敬平安航行、敬烤鱼的火候、敬灵蜥厨子、敬今天帮忙搬货的战友、甚至敬窗外乖乖不动的甲龙……祝酒声、笑声、杯盏相碰的叮当声骤然攀升。
食堂里的氛围,炸开了。
严谨的用餐迅速褪去外壳,露出了属于水手与战士的、追求短暂欢愉的内核。不知谁先哼起了一段船歌,很快有人应和,粗犷的歌声压过了交谈。
有人开始用勺子敲击陶盘打拍子,灵蜥们最初有些困惑,歪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声浪,但很快,一些年轻的灵蜥似乎被这高涨的情绪感染,也开始模仿着用四指敲击托盘,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甚至兴奋地原地小幅度蹦跳起来。
雷恩回到了主桌附近,看着这迅速升温的场面,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没有再试图控制或引导,只是任由那欢腾的浪潮自行汹涌。
食物继续被消耗,饮料不断被添满。
歌声从一首流传到另一首,甚至有人尝试教灵蜥某段简单的合唱——结果变成了灵蜥尖锐嘶鸣与精灵歌声极不协调却充满喜感的二重奏,引发更大的哄笑。
而灵蜥则反过来忽悠阿苏尔们吃炸过的虫子,欣赏着精灵品尝者那扭曲的表情。
吃饭,早已变成了狂欢。
这狂欢如同挣脱缆绳的船只,顺着情绪的洋流肆意漂荡,抛却了等级的顾忌、种族的隔阂、任务的沉重。
直到后半夜,歌声才渐渐沙哑,笑声变得断续。
泽特兰的星光,透过高窗,静静地洒在这一片温馨的狼藉之上。陌生的土地,用一场出乎意料的盛宴和毫无保留的狂欢,完成了它对这群阿苏尔来客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纳。
沉浸在睡梦中的加里安,似乎听到了一声……号声?
那声音模糊、遥远,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熟悉的穿透力。
身体比意识更先反应,尽管每一寸肌肉都在宿醉般的深层疲惫中尖叫抗议,尽管眼皮沉重得像挂着铅坠,但多年海卫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如同被无形的手猛然拧紧了发条。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耳畔充斥着同宿舍海卫们含糊的呻吟、床板吱呀的抗议声,以及某个角落传来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咒骂。
但那号声又响起了。
第二遍。
更清晰,更急促,穿透了营房厚重的石墙。这次他听真切了,那不是海卫使用的、相对清越的银号,而是更低哑、更粗粝,带着某种……爬行动物般嘶嘶尾音的独特号角。
是蜥蜴人的集结号?
号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海卫使用的银号。
“全体!起床!紧急集合!”
队长的吼声在宿舍内炸开,瞬间击碎了所有残存的睡意。
加里安猛地从床铺上坐起,动作太快,一阵眩晕伴随着隐隐的头痛袭来,昨晚那略带发酵感的酸甜饮料似乎还在血管里残留着些许重量。他用力甩了甩头,手掌撑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冰凉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环顾四周,宿舍里已是一片忙乱滚倒的景象。
没有时间回味昨晚狂欢的余温,没有时间抱怨清晨的寒意与困倦。加里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翻身下床,双脚落地时略微晃了晃,随即站稳。他开始以近乎机械的效率进行穿戴,手指或许还有些迟钝,但每一个卡扣、每一根系带的位置都烂熟于心。
窗外,天色只是最沉郁的深蓝,距离真正的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泽特兰山城方向起初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光,但随着号声的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