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烈日当空,天蓝得发白,仿佛被烤褪了色。
青石板铺就的御道飘着一层颤动的透明热气,竖起蒸腾,柳枝蔫蔫地垂着,叶子卷了边,活像被火燎过的纸。知了在树荫里嘶叫,一声叠着一声,吵得人头疼。
青石板路晒得滚烫,路人尽皆躲在墙角阴凉处绕着走,便是马车里的杨氏和武如意也热的满头汗,不住挥动汗巾扇凉。
若说长安城中哪处金玉阁的首饰最好,除了西市的九凤衔珠阁,料来再无别家可堪相比。
杨氏将此番女儿与贺兰家结亲视作扬眉吐气,重返勋贵之列的契机,很是舍得花钱,只务必要将这婚事办的漂亮,断不能被人小瞧,丢了亡夫应国公的体面。
武如意却对这事兴致缺缺,数次开口相劝,怎奈何杨氏起了牛心左性,硬要成了此事!
那贺兰氏乃鲜卑出身,其先祖贺兰讷为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元舅,这才得授贺兰酋长、尚书令之职。
虽日渐得势,家底雄厚,却终究不是世家所容,氏族志上无名,北魏一朝后便日渐落寞,寂寂无名。
及至本朝,贺兰安石之父贺兰师仁因襄助高祖李渊起事之功,得封应山公之爵,授银青光禄大夫、散骑常侍之职。
若武士彟还在世,以他应国公的爵位,这桩婚事还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可武士彟早逝,一应爵位家私也都落在两位异母兄长手里,而杨氏为继子所不容,携女而归也并非什么秘密,贺兰家求娶武明则,所求为何?
这便与贺兰安石之从父贺兰淹有些干系。
所谓从父,却与叔父、伯父不同,指称祖父亲兄弟之子。从父年长于父者为从伯,意即堂伯;年幼于父者为从叔,意即堂叔。
贺兰淹领左肆府车骑将军之职,这官职乃是从三品,光是左肆府内,便有从二品的上将军、正三品大将军压着不说,还有三位平级武将轮掌兵权。
按理说,贺兰淹一非秦王府中旧人,二非开国功勋之后,官至三品已是侥幸。
这其中多少有其堂兄--应山公贺兰师仁出面担保,不然以他的出身资历,能入左肆府做个参军郎将就该偷笑了。
大唐军务较隋朝更为完备,府兵为基本的常备军,城中有隶属于皇帝的十二卫和皇太子的东宫六率。每卫设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四人,每率设主率一人、副率二人。
左右卫掌宫禁宿卫,总辖五府三卫,负责皇城及宫禁的日常宿卫诸事,掌管全国府兵名籍及调发事务,平时也兼职京畿地区防务,与左右骑卫、左右武卫并称\"六率\"。完全独立于尚书省兵部,直属皇帝管辖,不必经尚书省呈报。
太宗整顿府兵,十二卫各领四十至六十府。各府因地立称,分别冠以所在地名,府分上、中、下:上府为一千二百人,中府为一千人,下府为八百人。
战时经皇帝任命,率领从各府调集的府兵出征,即“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只如此一来,贺兰淹的身份就有些敏感。
左肆府车骑将军终归是高层将领,若是他夺权起事,凭着宿卫特权,只怕是兵临门外才会被察觉。
既是吴王李恪与蜀王李愔牵线,只怕任谁都会往这阴私处想。
又兼齐王李佑之事闹出好大动静,时局诡谲,如意唯恐长姐所托非人,每每想来便心忧不已,哪里有心思凑这热闹。
只杨氏执意如此,如意也无奈何。
如意一早被杨氏揪起来采买嫁妆,正心中郁郁,却不料转眼便见一落魄文士倚着坊门捶胸顿足。
若是旁人见了,只会以为这人发了疯症。
武如意曾得玄女授天书灵符,这一眼却瞧出端倪。
只见这文士顶上现出万丈红光,耀人眼目,又有朗朗书声并锦绣文章显出。
再一细看,又见斗宫相应,文光四射,华彩腾霄;紫气毫光,彻于天地。如此景象,非人文鼎盛之辈不可有!
如意不由一惊,古人云:乡野有遗贤,果真诚不欺我也!
只这贤才如何做这般姿态情状?莫不是遇着什么难处?
如意心中思量片刻,转眼便有了打算。
这般贤才便是落魄也是一时,便如锥处囊中,早晚能显露头角,终有得势的时候。
何不趁着这贤才落魄时结交一二,说不得这段缘分日后便能派上大用场!
当下便撩起幕帘,上前出言问询。
这可把杨氏唬了一跳,若是被人瞧见如意这般肆意任性,家中女眷只怕都会损了声名。尤其是闺中待嫁的长女,若因此叫夫家看轻,岂不是害了她一生!
当下便摆出为人母的威严,疾言厉色令如意不可失礼。
终究是母命难违,如意无奈,只得请他稍候,自己定会回返,这才有先前周浑先前所遇。
出入九凤衔珠阁的无不是贵眷,主家招待之殷勤周到远非寻常同行可比。
将杨氏迎进门,不必劳动她来往奔波,自有伙计将首饰取来供她赏看,一旁还有仆妇奉上春茶并各色果品点心,半点不必操心。
杨氏忙着验查之前订下的首饰,如意目光微动,只缓缓搅动银匙不言语。
仆妇见如意年岁尚小,又见她恹恹的,只以为是日头太烈被暑气冲着,便奉上一碗酸梅汤与她解暑。
才小半盏茶的功夫,白瓷碗里的酸梅汤便就温吞了,冰块化得只剩黄豆大小,浮在褐色的汤水上。
盛夏是生意最淡的时节,尤其是这溽热的午后,店里除了杨氏母女便再无旁的客人。
如意饮了半碗酸梅汤,心内有些许凉意,便捧了块西瓜,独自躲去屏风后。
杨氏瞥见如意吃西瓜的影子,只当女儿是嫌不雅才避开众人,也不去管她,指着金钗上不合她心意之处挑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