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想做个好凡人的胡玉几时这样憋屈过?
她想去教训那些后宅的长舌妇,她想掘地挖山弄些财物来,她还想点一点手指就令居所鲜亮洁净,她曾经做这些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如今的她只是一介凡妇,除了有些干活儿的力气,再无其他本事。
甚至,被不友善的仆妇奉主人命对她进行拉扯推搡时,她的反抗都有心无力、图惹笑话。
而且,她自以为的聪明才智,在那些凡俗算计面前,岂止没有还手之力?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
特别是搬离主宅后,失去了优裕生活,很多事要亲力亲为,干活儿多了她会累,想偷懒。闻到食肆的香气,她会饿、会馋。
灰尘油腻令她崩溃,换季收晒令她手忙脚乱。
风寒来了她会咳喘,炎热之下容易中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躯体的困乏无力病痛,这是从未有过的难受经历。
她这才意识到,失去修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修为最大的作用就是看不到作用。修为最好的护身、震慑之效,便是什么都没发生。可那时正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她就以为什么用都没有。
如今她需要时,丹田抽不出一丝灵力,柔弱得任人摆布,无能得能被一场风雨吹到,她才隐隐生出后悔之意来。
只能将所有指望寄托在他身上,她只有他了。
可是,她抓得越紧,手里的砂砾就漏得越快。
起初,她流泪,她解释,追在他后面慌乱补救,甚至歇斯底里,威胁、咒骂,拼命想拉回他。
可是,他嫌弃、他冷漠,不胜其烦,最终拂袖而去冷战多日。
于是,她一再从光亮里默默地退回阴影中,咽下许多已经涌到嘴巴的话,放弃了与他的沟通。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脸上再没有光了呢?
如今想啊,谁在那个初见情景下,脸上都会映出光来。她觉得格外明亮,念念不忘,其实,是她为他在心里渲染出的一圈光吧!
在日常砂砾的磋磨里消失的,不止是对方脸上的光。
某日不经意的洒扫,她突然发现挂在墙上的那幅他亲笔为她所作的画,画中人面竟然有些模糊了。
她还以为是纸面蒙尘,可当再三拂拭后发现,画中人衣饰虽如鲜亮旧,但面容轮廓不知何时已经变淡,恢复了几分原先云遮雾绕的模样。
她惊得拿画像与自己去镜前比照,却发现,不仅是画中人,现实中的自己的身形轮廓也在变淡,像是墨里掺了水。
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兄长所说的像生勾连之法!
此画,与他和她的心意是勾连一体的。
她未露面时,他凭想象描绘身形,只能将她的容颜隐于云雾之中,心意亦是若隐若现。
她来时,他亲笔添上眉眼,细细勾勒,浸透爱意,她与画作俱是鲜活无比。
如今两情冷淡,那画上容颜便逐渐淡去。她在凡俗世间的牵扯也在逐渐薄弱。
而他如今早出晚归,皱眉冷语间,从未发现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的枕边人,不仅日益憔悴,而且越来越轻淡,一阵风就能吹去。
更何况,那副冷落已久的画作挂在久不光临的寝室之内,他哪里还会去看一眼画中人是否鲜活如旧?
她终于成为世间深闺里万万千千怨妇中的一员,充满愤懑、哀愁,却又隐忍、压抑。
也许今生就这样,也许还会有转机,偶尔的和平共处给她希望,不经意又起龃龉再添失望。日子就在希望与失望的交织中无声流淌。
好累啊!却又不甘心放弃。
终于,那一日,他冷漠平静地说出了决绝之语。
她心里“铮”的一声,弦儿崩断。
可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痛。
见她没反应,他皱着眉头,又重复了一遍。
她木愣愣地听他亲口说出那句“我们自此情分断绝”,犹自怔怔地,一时都失了反应,只能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脑中“嗡嗡”。
那柔软的红唇曾在她耳边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也曾在她身体轻触留恋令她酸软心悸,那样的温软之物,竟然也会如此伤人。
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慢慢剥离,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飘了起来。
“玉儿,你、你怎么了?”
连二郎冷漠的眼神陡然变得震惊。
她也惊讶地看看自己的身体,心里慢慢地升起一个念头:哦,自己这身体,快淡得要化开了呀!
他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下冲了过来,就像当初他隔窗听到她的笑声后冲过来那么快。
他在决意离开她又发现她也好像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忽地想再度抱住她。
他突然发现,他不想失去她。
可是,他扑了个空。
他穿透了她。
他这才恍然记起,她那神秘的来历。
她说她是独柱峰上的修道者,算是地仙一流。她说她为他动了凡心,舍弃修为来与他婚配。
初时情浓,她说什么他都相信。哪怕觉得是缥缈之说,也愿意将就她的说法,哪怕假装相信着演下去呢,他也愿意。虽然他心里更愿意相信,她只是个有点功夫的武林儿女。
人心总要渐渐被世俗磋磨,包裹在半信半疑心态外的情意被磨薄了,内里的猜疑不安就日益显露出来。
他也委屈啊!
什么修道者,又如何?更何况她什么神奇之处都没显露出来!
他可是堂堂连家的嫡子!书香门第、簪缨世家,百年赫赫,令人景仰。
名门望族的连二郎,娶了个身份不明的乡野女子,他要顶住多大压力?
他请师母收她为义女,请父母宽容她的失礼,还要忍受兄弟间的打趣与议论。
不管她从前是什么,进了他连家门,就是连家妇,就要以他为天。偶尔流露点天真任性可以添小情趣,可日常里总随心所欲就防大碍了。
她偏偏不懂事、不省心、不长进!
不是妯娌间斗气拌嘴,就是顶撞公婆忤逆犯上,再还有,甚至与男仆说说笑笑毫无顾忌,他不知道为她受了多少嘲笑与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