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当心魔所化的幻境初现时,祈宁之也不是糊涂人,也想过速战速决,可刚动绞杀之念,便觉察其根深蒂固且强大得令人心悸。
可当祈宁之选择与心魔共存,甚至欣然接纳时,心魔变得柔和亲切,一下缩小虚浮了许多,不再那么难以对付。
如何推演或监测修士与心魔的对阵?
别说什么神府惊苹印了,便是绝世奇珍、先天灵宝,也不能准确反映人心。
其中幽微深曲处,神仙也难察。
精神状态的低落与高亢、悲观与积极,想法见识的偏激或宽容、固执与通透,仙家手段也无济于事,全凭人的自主意志来决定心态。
有时心境由天入地的转换,只在一念之间。是牛角尖还是天地宽,无法预测,更无法扭转。
而一念的生起,那种无形突来、飒然轻杳,即使造物者也无法掌控。
可师祖将人的思考与判断的依据寄予区区一件宝物,岂不可笑?说到底,这位真君还是重“物”胜过了重“人”。
若是如此,祈宁之反而放心了。师祖这种生硬死板的虑事识人方式,又刚愎自用,绝对不可能看透他,更不可能控制住他。
连山真君放下心后,对这位徒孙是越看越满意,遂又多关心了几句境界状态与今后的打算。
这些问题对祈宁之来说自然是早有所思、言之有物,眼神里也愈加透出谦恭与崇敬来。
被人需要、被人诚心诚意地请教,无疑是令人愉悦的。何况这个人是自己器重的小辈。连山真君当下将自己多年的修炼心得毫不吝啬地倾囊以授。
尤其是金丹初期如何稳定境界、避免瓶颈,哪些新功法适用、哪些旧功法需要调整又如何调整才能事半功倍,以及如何从起步阶段就为将来的结婴做好准备,云云。
句句金玉良言、高屋建瓴,令人振聋发聩,绝非新手结丹可比。
若无人指点而自行摸索,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耽误多少功夫。
这就是资深元婴的优势,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全,许多宝贵的经验教训都是成功者经千年积累与反思才得出,又考虑到挑选适合祈宁之的路子,完全量身定做,那些经典、秘籍如何能比?
说句良心话,师祖对自己是真关爱——祈宁之心里不是不感念的。若无师祖,自己绝不会这么早就顺利结丹。有了师祖,今后自己也能走得更远。
可他也清醒地知道,师祖对自己的看重有多少是出于利益的考量。
祈宁之有时也好奇:师祖这般精明,想他年轻时,定然也是个对师长半信半疑、心里保持独立想法的人。怎地年纪大了、身居高位了,就忘了自己当年的情形了?怎地就会以为,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年轻人,不会有别的想法?
自以为从高处俯瞰众生的圣者,忘了有浮云蔽目,也忘了唯有与人平视,才能由眼观心。
面色若平湖无波的祈宁之从师祖洞府出来,才又去了言是处,结丹成功的他来向师父禀报,是应有之义。
言是看着气势不同往日的爱徒,想起这孩子刚来玄机门时小小的一只,人都还没站稳呢,就努力扮老成、装镇定,严肃的小脸配着跌跌撞撞的小步子,何等的可爱又好玩!
今日的祈宁之却是真正的镇定老成,即使结丹成功,也不见多少欢喜之色。
比正主儿还高兴的言是欢欢喜喜地说了一通,见徒儿神色平常,忍不住叹气:
“我怎么觉得你才像是当师父的!这么四平八稳的,如今倒是我比你跳脱了。”
祈宁之默了两息,温声回道:
“昔日师父头顶空心霹雳,乘电而去,弟子记忆犹新。那时,弟子便认定,今生都要追随师父。”
言是陡然睁大了双眼,不知要说什么,一张口就呛到了,只咳得惊天动地,差点气喘不上来,哪里还说得了话?
一旁的乔海宁只当他岔了气,赶紧来拍胸抚背,好气又好笑:
“徒儿说了句好话你就激动成这样!看看宁之吧,谁不觉得他比你稳当?你看你,言真君真是厉害得紧,能被自己口水呛死!”
她又扭头去问祈宁之;
“什么空心霹雳?什么乘电而去?这是什么功法?我怎么没见你师父使过?”
她听来,大概是身为师父的言是凭什么绝招震惊了祈宁之,祈宁之虽然年纪轻轻结了丹,也表示衷心佩服这师父。
言是连连挥手,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
“你去!你去!”
恨不得祈宁之赶紧走的模样。
乔海宁倒也理解,身为师父,被徒儿夸了一句就欢喜得失语,实在不宜再多说什么,只能抱歉地看看祈宁之。
“徒儿告退。”
祈宁之躬身一礼,从善如流,果然告辞去了。
眼看藏圭剑黄色剑光一闪而逝,言是这才平了喘,自己给自己顺着气,嘴里道:
“这孩子!”
很是没好气。
“这孩子怎么了?”
乔海宁不免相问,却也看出来了,她这位夫君刚刚竟是乐得眼角都有些湿。她就愈发的不明了。
言是摇着头,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阿宁当然不知道前情!
什么绝世功法?那是他出的丑!
旁人当然听不懂,便是连山真君守在旁边,也不会明白,这是他们师徒俩共有的回忆,别人神通再大,也不能懂这里头的意味。
那还是他带祈宁之去少清山,临去时因强抱了凌砄,被凌砄一道空心霹雳劈得头焦发落,差点成了秃头!
彼时只有爱徒瞧在眼里。
这孩子当时一声不吭,过后也一字不提,言是自己都差点忘了!
没想到,这小子一直记得呢!
不过,言是不以为忤,他开心的是,这孩子果然还是从前的性情!
祈宁之口中述道空心霹雳,眼中笑意隐隐。这不是在取笑他这师父,而是在追念他们与凌砄相处的那段黄金时光。
嬉笑玩闹,温馨人情,那些连山真君视若祸水的、影响修炼的不务正业,祈宁之却以之为宝,并承认,这才是他追随师父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