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这话问得奇怪,克服心魔是每位结丹修士必过的一关,何必要问这等常识?
祈宁之毫无异色,对答如流:
“多谢师祖关爱,心魔自是有的,所幸并无大患。”
连山真君“唔”了声,又问:
“心魔在有形无形之间,便是资深老修士,也不免着了道儿。你克服心魔之过程,难还是易?”
见祈宁之微微一愣,连山真君又补充道:
“你莫要以为结就金丹就可无忧了。心魔往往以退为进,看似退去,实则隐匿神府深处。轻则卷土重来,重则纠缠一生,此后你每一层级晋升时,都会出来影响你神智清明。师祖是怕你掉以轻心,万一伏下隐忧,后患无穷!”
祈宁之恭声答道:
“徒孙初遇心魔之时,挥之不去,确实略有慌张。但赖于师祖所授破网诀,本就心思纯净,加之徒孙从卓荦寺浮沤大师处所学得的心伏咒,只坚守自身,任心魔如何乱舞,只视其为亦小丑尔!故很快便将心魔破除,顺利结丹。”
这回答很漂亮,可他的这位师祖是个虑重疑深的人物,兼之本来暗里就有不放心处,并不能对祈宁之的回答完全信任。
连山真君微微眯着眼,以他元婴真君的审视目光与威势之下,眼前的年轻人仍然能够面色不改,可谓是相当从容了。
若非心无杂念,焉得如此?
连山真君面色和缓下来,温声道:
“如此甚好。心伏则群魔退听,没想到卓荦寺那老和尚倒肯授了你心伏之法。来日我还他份厚礼!正是我素日与你说的,修道之人最忌的是世情万种牵心,须是时时降伏妄念,如此才裂凡见真。对了,你的神府惊苹印给师祖看看!”
祈宁之心中一凛,神府惊苹印正是连山真君所赐,此宝有助于清心定神,正是为在结丹过程中帮助怯除心魔之用。
如今师祖要看此宝,莫非这神府惊苹印会记录他结丹过程里对抗心魔的什么痕迹?
虽是心中有所忐忑,但祈宁之仍然神色自若地取出那师祖所赐之宝,双手奉上。
连山真君接过神府惊苹印,略一打量,神情很是满意,特意伸出手来指点着祈宁之,道:
“宁之,你且看这神府惊苹印——”
祈宁之不解,却也顺着看去,但见那神府惊苹印的印心竟然已经微微变了颜色。原先的纯白之色,如今染了淡淡几丝红痕。
他不禁面露惊讶,恰到好处地发出疑问:
“这是……徒孙不解。”
连山真君神情愈见慈和,笑着道:
“宁之,你只知这神府惊苹印可助你化解心魔,却不知,此印的印心会因心魔沾染而变色,观其变色程度,便可知你心魔强弱。若印心全红,便意味心魔强大,极易被心魔左右。
“而你用过之后,印心只浅浅泛红,可见你心正且定,没什么执念,小小心魔一战即溃,难怪你说结丹顺利,原来几乎就不曾为心魔困扰!哈哈!果然是我的好徒孙!”
见师祖神情愉悦中透出得意,祈宁之暗暗用指甲狠命掐着掌心,才不曾流露异色。
谁想到,师祖赐下的这神府惊苹印竟然还能反映他与心魔对抗的程度!
虽然师祖未必存了监视之意,这宝贝也确实相助了他两分,但这过分的关注也令祈宁之汗毛发紧,似被无形绳索束缚住了全身。
也幸好,这神府惊苹印并不是窥心镜之类,不曾能将他那关键一刻的神府内况全盘记录显现。
他知道,师祖一直疑心自己与小九有些什么,故而要看神府惊苹印的印心来判断他是否与心魔深深纠缠。
若他耽于情爱,定然心魔深种,此刻便能看出端倪来,只怕这神府惊苹印已变作通红一片了!
心魔?
他当然不曾花过多气力压服心魔。
因为——
心魔如今就在他的神府之中啊!
他不但没有剿灭心魔,反而,他接受了心魔,选择了与心魔共存!
结丹的前一刻,在旁观者眼中,只是一瞬,可在他神府之内,却是天人交战,悲喜交加,如历三世。
他甚至疑惑,那不是心魔,分明是他的执念所化。
哪有这样体贴的心魔?
结丹之际,外头风雷交加,内里却是情丝纠葛,幻化出的场景,尽是他与小九的悲欢离合。
她的声、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姿、她的发丝,如此清晰而真实,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靠近时的微微体温与馨香!
她凝睇脉脉望向他,她轻嗔薄怒地捶他,她巧笑嫣然地打趣他。
半梦半醒间,他和她比肩登山,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娇呼声刚刚出口,他就及时伸手扶住了她。那温软入怀,令人陶醉,让他恨不得去踢松她前方的每一块石头。
半虚半实间,他和她携手游湖,垂柳下耳鬓厮磨,水中倒影双双,四目相对时,正好风拂柳丝,将她的笑容半遮半掩,他急得拨开柳条,那娇俏身影瞬间不见,只有笑语在远处闪现。
他和她一起斗恶兽、杀魔头,双剑比翼齐飞,默契得如同左右手配合。
他和她一起上九天、下深海,阅尽奇观,历经凶险,观照呼应、信任无间,互为彼此的后背。
他真希望这幻境持续下去。
他只怕心魔散得太快!
但神识里尚有一份清醒,他知道这是心魔布下的诱惑,目的是要阻碍他的金丹大业,令他沉沦在幻象中不能自拔。
那个时刻,他心念一动——为什么一定要破除心魔?为何不能接受它呢?为什么一定要与心魔你死我活?为何不能共存?
他给心魔生存空间,心魔给他生命动力。他是心魔的宿主,而心魔是他的支撑!
所以,哪有什么对抗心魔的万分凶险?哪有什么成败只在一线之间?
他拥抱了心魔,欣然纳心魔于神府之中。
压根就没有激烈的对抗与战斗。
所以,那什么神府惊苹印,基本上就没发挥什么用场,那几丝浅红才令连山真君大为满意,觉得他这位徒孙是个不染邪念、心定道正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