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詹尚书到了!”
铁铉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连忙喊道。
而此时朱标头也不抬,挥手示意刘保儿为两人看座看茶。
“陛下,裁撤官员这事......”
“坐下,喝口茶再说。”
“可....”
就在铁铉刚要上前打算继续追问之时,一旁的詹同用力扯了下铁铉的衣角,旋即坐到位置上自顾自抿了口茶。
“陛下虽尚勤俭可未免太委屈了些。”
“此茶过陈,怕是有四五年的了吧。”
詹同垂眸看了眼杯中茶叶,继续随意道:“绿茶当新,白茶当陈。可陛下这好似是四五年前的绿茶。”
“微臣于家乡尚有几亩茶林,明日将今年新茶呈于圣上。”
“不必。”朱标放下手中朱笔,将奏疏上的墨迹吹干后这才合上。
“朕对茶道不甚通晓,白水太过寡淡,加些茶叶有个滋味就成。”
朱标拿起杯盏灌了一口,旋即示意铁铉一同饮茶。
可看着朱标和詹同都在慢悠悠的品茶,本就十分焦急的铁铉终是忍不住起身说道:“陛下,裁撤官员之事.....”
“急什么。”
见朱标面色不悦,沉声斥道。
铁铉无奈,只好重新坐下。可紧接着就好似赌气一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
朱标、詹同对视一眼,都是笑出了声。
“铁大人到底雷厉风行,乃我朝堂一把快刀。”
见詹同说完,铁铉依旧默不作声。
朱标也跟着笑道:“朕虽不懂茶道,可却也明白凡事急不得。”
“茶叶采摘,铁锅炒制,而后烹煮方有滋味。”
“似你那般急饮,怕是连滋味都尝不出来。”
“陛下,臣心中有事,不能静心!”
听到铁铉如此开口,朱标这才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而看到朱标点头的瞬间,铁铉立即站起身子道。
“陛下打算裁撤官员,此举微臣以为甚是不妥!”
“先前几番大案下来,朝中官职空闲甚多。历经两次科举后,方才填补七七八八。”
“可如今尚有官职空闲,为何此时还要裁撤官员!”
还不等朱标开口,铁铉紧跟着继续道:“如今我朝重开科举,士子求学之心日盛。”
“当下若大批裁撤官员,怕是让士子心灰意冷,多有懈怠。”
“更何况吐蕃、云南、安南还需大批官员前往治理。”
“大批官员一经裁撤,朝中官员人人自危不说,不久之后更是官职空闲甚多,有碍政令上通下达。”
铁铉好似竹筒倒豆子般,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待他说完,朱标面带愠色,没好气斥道:“你把话劝说完了,让朕如何说?”
“这.....”
“微臣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见他如此,朱标转而看向一旁的詹同道:“詹卿以为呢?当下可是裁撤官员的时机?”
闻听此言,詹同略微沉吟后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几次整顿吏制,我朝上下、朝堂内外虽无大奸大恶,大蠹大贪。可尸位素餐,忝列其位的官员却也不在少数。”
“况且我朝官制沿用宋元,自有冗官冗职之嫌。”
“当下裁撤官员,整顿吏制却也可行。”
方才朱标命他二人品茶,詹同却也品出了别样的滋味。
朱标好饮陈茶,自有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意思。让他二人先饮陈茶,自然是为了告诉他们,朱标仍有爱护旧臣之心,当下裁撤官员也是不得已为之。
明白朱标的弦外之音,詹同自然也就不像一开始那样强烈反对裁撤官员。
“詹卿所言甚合朕心。”
“我朝官制沿用宋元两朝,多有冗官之嫌。如今国朝安定,当思进取裁撤冗职。”
“陛下!”铁铉仍旧焦急出声道,“只是当下并非裁撤冗职的好时机!”
“朝廷重开科举不过数年,天下学子都有科举入仕报效朝廷之心。”
“倘若此时裁撤大批官员,朝廷未免有过河拆桥之意。”
“铁大人慎言!”
铁铉声音落下的一瞬,詹同面容严肃当即斥道。
他自然明白铁铉的意思。
先前胡逆案、整顿吏制过后,朝中官职空缺甚多。故此重开科举,补充官员。
而如今两次科举过后,朝廷便要裁撤官员。
在士子眼中,大明朝廷还真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意思。
可这话!怎能当着朱标的面直接说出来!
“铁大人口不择言,不如回去写好奏疏呈于陛下。”
“我.....”
“诶!”
面对詹同的斥责,铁铉也知自己御前失言,重重叹了口气后便也不再多言。
而明白朱标的意思,甚至都不许朱标开口为铁铉解惑,詹同立时转变立场,出声说道。
“陛下明鉴,铁大人虽是情急,所言却不无道理。”
“故,微臣以为此次应裁撤的乃是冗官官职,而非官员!”
见铁铉看向自己欲言又止,詹同顺势将目光看了过去,继续解释道:“此次裁撤的并非那些官员,而是官职。”
“如此一来,士林百姓便知我朝正图鼎盛,裁撤冗职。”
“并非不喜某些官员,将他们一并裁撤。”
听到詹同这番解释,铁铉自然能够明白其中深意。
裁撤官职乃是整顿吏制,而大批裁撤官员却显得朝廷无情。
这样一来的确能让士林学子更容易接受一些。
只不过!
“詹大人,下官方才一直说的都是当下我朝正是用人之际,不该大批裁撤官员!”
“吐蕃、云南需派遣官员不说,将来安南......”
“的确!”
不等铁铉说完,詹同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只是铁大人,六部之中的那些官员便能派往吐蕃、云南?让他们去推行新政,朝廷可能放心?”
“这......”
“今日朝会铁大人也是在场,听闻要远赴吐蕃教化其地百姓,推行陛下新政。”
“六部闲散官员可有一人自荐?”
“不瞒铁大人,方才各部官员多到我吏部门前,所言家母病重、亲友喜迁诸如此类的借口不胜枚举,图的也是不用前往吐蕃。”
“如此挑肥拣瘦,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将朝廷威严视作儿戏,这些人可配称之为我朝中正官员?”
实际上,先前听谢全提及朱标打算裁撤官员之时。
詹同以为朱标是不喜朝会之上,那些官员三缄其口,不愿请命前往吐蕃。
因此这才一怒之下,打算裁撤大批官员。
可当他知道朱标在意的是冗官冗职,打算裁撤官员并非一时怒起。
詹同却也觉得可以借此时机,整顿吏制。
要知道!
先前因废除科举,朝廷取仕的法子乃是魏晋察举制的变相。即朝中官员、各地官学推荐,待国子监考究学问过后,授予官职。
这样导致的结果便是朝中官员相互之间联系紧密,虽说当下不似洪武初年时,依照出身分为淮西、浙东两党。
可一旦朱标这位天子对朝廷的把控渐弱,一旦出现个权臣,亦或是过个几十年太子雄英继位。
到那时,这些相互推荐入仕的官员很快便能结成党派,形成同党。
更何况这些被相互推荐入仕的官员,虽有才学但却不甚中用。
和科举中第的学子不同,这些个官员普遍出身于豪门之家,缺少一些寒门学子独有的锐气。
最简单一个例子。
他与铁铉对比,他詹同出身世家,多了几分圆滑。但似眼下能对朱标刚猛直谏,将心中不解一股脑全都说出来的孤直,他詹同便是没有。
“铁大人先前游历各省而后总领兰台,怠政懒政官员也见到许多。”
“敢问铁大人可否发现这些懒政官员皆有一个共同特点。”
“什么特点?”
“这些官员家境殷实,出身世家望族。”
被詹同这么一说,铁铉也意识到池广平、侯景铭等等懒政官员好似的确都出身世家名门。
“这.....”
铁铉看了眼闭口不言的朱标,旋即又看向詹同说道:“总不能说出身世家的官员都不可取吧!”
“尚书大人不也出身世家?”
“不错!”
詹同默默颔首,“陛下先前便说过,我大明乃是与天下人共天下,自然不能对世家出身的学子视而不用。”
“可朝堂之上却不能都是些出身世家的官员。”
“铁大人或许有所不知,六部之中近有半数官员都未曾经历科举。”
这些官员有的是出身元庭或者其他元末割据政权的旧臣,有的则是世家大族出资资助老朱平定天下,被授官职。
总之这些官员的质量良莠不齐,于六部之中也不过是忝列其位。
“与其说当下陛下打算裁撤冗官冗职,倒不如说陛下是要整顿朝中官员,让无才之人下,有才之人上。”
“这.....”
听詹同说完,铁铉沉吟片刻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他本就总领兰台,对朝中官员的德行、能力多有了解。一些个官员的确不能胜任,借此机会裁撤也算对国家有利。
只不过!
“虽说当下应当裁撤冗官冗职,可我朝刚兴科举,倘若大批裁撤官员怕引来士林非议。”
“这便需诸卿与朕共进退了。”
直到此时,朱标这才出声道:“此次只是裁撤些许官职,同时也要增设一些官员。”
“譬如工部,因凤阳三司的缘故。京城也需有工部衙门,联络三司。”
“譬如廉洁署衙,也需增设官职,补充官员。”
“陛下圣明!”
明白朱标不仅要裁撤些许官职,同时还要增加官职。
詹同立时起身称颂,随后紧跟着道:“只是陛下,些许官员于太上皇平定天下也是有功。”
“故此微臣以为,或可柔和以待。”
“那是自然!”朱标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此次整顿吏制、裁撤官员,并非寻其过失,罢官免职。”
“如詹卿方才所言,些许官员因对开国有功,却无德行、能力。当准其告老还乡,朝廷恩养。”
“若此类官员还有心为国朝效力,则应编入国子监,审定其才后再行复用。”
“至于铁卿方才提及吐蕃、云南等人需大量官员。”
朱标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此次科举及第的士子仍有些许留京未曾任职,届时当征召国子监留用官员及及第士子。”
还有一点朱标倒是没有告诉詹同、铁铉二人。
虽说经历了先前的胡逆案,还有南巡裁撤贪官,朝廷上下多有官职空缺。
可数年努力下来,各级地方诸如县令、县丞、知府这样的父母官,于去年便已全数安排妥当。
当下仍有空缺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官位。
“你二人分官吏部、兰台,对我朝官员品行、能力最为熟悉。”
“哪些官员应该罢黜,那些官职应该裁撤,你二人定下个章程出来。”
“沈四平之流,便是个引子,可借此展开裁撤冗官冗职。”
“微臣领命。”
“微臣领命!”
见朱标考虑妥当,安排的也是详细。
铁铉跟着詹同一并领命过后,便也退出了谨身殿。
而走在内宫廊道,铁铉却是突然深呼一声旋即重重叹了口。
“此次裁撤大批官员,必引来朝堂震荡,士林非议。”
“当下我朝正对外用兵,着实不是最好的时机啊!”
听到铁铉这话,詹同眸中多了几分狐疑,转而玩味打趣道:“铁大人这是惜身?”
“在下性命都是陛下给的,何来惜身一说!”
明白詹同的意思。
朱标把此事交给他们两个来办,心有怨言的被裁官员一开始自然不敢非议朱标,而他们两个自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
自然!铁铉也很清楚,诸如此类摸着石头过河,亦或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新策。
一旦事情处理不当,督办的官员必难善终。纵观古今已是屡见不鲜。
只是他铁铉压根就不在乎!
“为陛下效力,唯死而已!在下自不会惜身,也请尚书大人莫要如此折辱下官。”
“是,是老夫失言了!”
待詹同致歉声落,铁铉眉间愈发多了几分愁容。
“陛下的确是古往今来,罕见的锐意之君。”
“只是当下这个节骨眼裁撤官员,还是不妥啊!”
可也就在铁铉声音刚落,只听詹同表情郑重,朗声说道。
“当下!”
“正是裁撤官员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