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半甯明知道程煜是胡扯淡,但却无法听之任之,这件事本就是看谁更能拿得住,但拿得住本身却又没什么意义。
终归是比程煜大了十来岁,在明朝那个年代,几乎也是可以当他爹的年纪了,赵半甯也懒得跟程煜玩那些弯弯绕。
“你个小杆子,就是一点儿都不瓤(南京话,不肯示弱非要事事争个赢的意思)……”赵半甯笑骂着,拿起池边的干布,仔仔细细的擦拭着双手,确认手全干了之后,才拿起之前扔在池边的一个袋子,从里边拽出一根长长的烟叶子来,用两个手掌来回搓着。
程煜饶有兴趣的趴在池子里,看着赵半甯搓烟叶子。
搓烟叶子这个词,程煜以前只是在一些书里看到过,不过完全不明白烟叶子为什么要搓。这次还是头一回见,只不过很快就跟塔城的程煜原本的记忆融合到一处,自然也就明白了其原因。
现代社会的烟草,都是已经经过鞣制烘焙等等工序加工之后的产物,并且都已经将其细细的切割为碎末,要抽烟的时候,只需要将其填入烟锅或者烟斗,直接点燃便可抽吸。
可是在明朝中叶,烟草刚刚从南美传到南亚不久,那会儿的南美还是纯粹的蛮夷之地,即便是当时的吕宋也就是现在的菲律宾,其文明程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加上烟草又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使用的人群还不太多,是以根本就没有专门的烟草加工行业。
那会儿的烟草只是由农民进行种植,收割,然后将其进行简单的晒干处理,就装起来拿出去卖了。甚至于为了方便运输,尤其是海运,那都是被压得结结实实,就仿佛黑茶的茶砖一般。
虽然在当时的中国,烟草还是稀罕玩意儿,不能说全都是王公大臣在享用,但至少也得是有相当实力以及势力的人才能搞得到这种进口物资,是以贩卖烟草的人,倒是也知道在将烟草运进中国之后,就将其从砖状饼状小心的拆散,整根的留着孝敬上头的人以及正常贩卖,而那些已经碎掉的,就像是茶叶碎茶叶末那样进行低价贩售,殊不知,这玩意儿,其实碎掉的反倒好,更能够充分的燃烧,抽起来自然也就更加过瘾。
相反,整根的烟草看起来品相好,但在抽吸之前,却需要用微微有些湿润的手对其进行仔细的搓揉,就仿佛在给烟草叶子按摩一样,让其充分的软化,最主要是让几乎完全干燥的叶片略微有些湿润。然后,才能将其团起,塞进旱烟锅子里,点燃再抽。
之前程煜在家里只见过张春升抽这玩意儿,但张春升拿出来的却是碎的烟叶子,是以程煜倒是没想起这些,直到看见赵半甯搓揉烟叶,才将两个时代的记忆融合到一处。
“我看老张都是用的碎叶子。”
程煜在池子里翻了个身:“你这种叶子搓的还烦啊?”
“你这话跟老张讲的是一模一样,他也讲说搞点儿碎叶子抽起来方便,后来又跟我讲碎叶子味道更好。”
看赵半甯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信张春升的话。
程煜微微一笑,道:“我觉得老张说的有道理。”顿了顿,见赵半甯还是一脸不屑,程煜又补充道:“虽然我没怎么抽过这玩意儿,但是我建议你下次试试。这囫囵的叶子看起来当然更有档次一些,也显得你更有身份。不过老赵你应该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你整天搞得自己跟个大头兵似的,压根不在乎这些,为什么你就不听老张的话,试试碎叶子呢?”
赵半甯搓好了烟叶,将其团在一起,塞进了烟锅之中。
翻了个身,趴在池边点燃了那锅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不算太浓烈的烟,说:“我抽这东西还是跟老张学的。老张刚进军队那年,被带去爪哇国,然后他就学会了抽这个东西。但是这东西不好搞啊,尤其是我们在北方打仗那些年,老张就找人从爪哇国带回来这东西的种子。你还别说,这东西特别好活,不用人伺候,也不挑地,三四个月就能收获,一年能种好几批。而且,我们发现,抽了这玩意儿之后,蚊虫不近身,军中常有的头疼脑热也少了许多,于是就成了习惯。这些年生活安逸了,但是这东西却是丢不下了,即便是在这中原地带,我们也让弟兄们在附近找地方种一些。你说碎叶子更好抽,让我试试。我肯定试过啊,烟太大了,抽了脑仁疼,而且烧的太快,抽个三两口就要换一锅烟,还特么容易熄,烦的一比。老张也是被奸人害了,不得不解甲归田之后才抽的碎叶子。不是讲说他被贬了就不配抽好烟草了,我做不出这种事,这个吊东西本就是他带来的,所以我每次收了烟草,晾干之后,都会把最好的大片叶子给他送过去。可是老张太要脸了,不肯收,说让我把碎的给他。他当然说碎叶子好抽,那老东西,他当副守备的时候老子还是个大头兵呐。当初来塔城的所有人,都是跟到他出生入死多少年的兄弟,哪个也做不出人走茶凉的事情。所以那个呆逼就只能说碎叶子好抽,还说我们把好抽的留到自己抽……这个甩货,这个吊烟草是我们自己种的收的晒干的,要是碎的好抽我们不会收下来就全都待它干碎的滴啊?”
程煜哈哈大笑,他知道,这是赵半甯的信息误差造成的。
等到赵半甯抱怨完毕,也终于抽完了那锅烟,程煜冲着赵半甯招招手,让他把旱烟枪给自己。
赵半甯不是矫情的人,以为程煜打算抽一袋,很干脆的把旱烟枪和烟袋都扔了过来。
从烟袋里拿出一片烟叶,程煜直接将其撕的稀碎,然后,将其一撮撮的塞进烟锅里,又用大拇指将其使劲儿按紧,足足将一整片烟叶子撕碎的烟草都塞进去之后,才勉强有个多半锅的样子。
“你再试试。”程煜将旱烟枪扔回给赵半甯,示意他抽抽看。
早在程煜撕碎烟草叶子的时候,赵半甯就看出来他是打算让自己试试看了,一开始还有些不屑一顾。刚想出言讥讽几句,但看到程煜将烟锅里的碎叶子压紧的时候,赵半甯若有所思的闭上了嘴。
将信将疑的拾起旱烟枪,赵半甯晃着了火折子点着了烟,就这点烟的那一口,赵半甯一边吐着烟一边露出呆滞的表情。
单单只是看着赵半甯的表情,程煜就知道他被这口烟征服了。这本就是烟民的集体智慧在长时间的历史长河中的体现,切碎的烟草一定要足够的紧实,才能在保证充分燃烧的同时,又给予吸烟者足够的口感。程煜虽然不是烟民,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烟草这种在明朝还算是新鲜事物的玩意儿,在未来的现代社会,那根本就是常识性的存在了。
“这味道……竟然变得醇厚了,烟草那种刺鼻辣嗓子的感觉没有了。原来老张并不是好面子,他说的都是真的啊。”
看着震惊不已的赵半甯,程煜笑了笑,说:“要面子这种事,大概率是没有的。但老张说的也不全是实话,整根的烟草叶子切碎之后,肯定是比一开始就碎掉的那些味道要好一些的。这就像是茶叶的嫩尖肯定要比大片的叶子味道更好一样。”
赵半甯恍然大悟,连着又吸了两口烟,这才满足的说:“幸亏你提醒我,否则下次收割烟草的时候,我就会让他们直接把烟叶子弄碎了。”
“我这传道受业解惑也算是做的很到位了吧?老赵你是不是应该有所回报?”
赵半甯猛嘬了两口烟,一边任由烟雾从嘴角缓缓溢出,逐渐弥漫了他整张脸,一边缓缓颔首道:“拿人手短啊,行吧,等刻儿我就喊人把翠玉小馆围住,你觉得什么时候要探一探,我们就下去探探。”
“好歹你昨天晚上才跟人家盘肠大战好几盘儿,怎么就这么狠得下心?”
赵半甯不解:“我狠什么倒头心呐?”
“你要把人家小馆围了,这就是不打算给人家活路啊,人家是风月场所,你搞一帮军汉围在那边,人家还怎么做生意?影响的甚至不是现在,以后翠玉这生意估计都不要做了。”
“就你晓得怜香惜玉……”赵半甯很是不满的挥舞着手中的旱烟枪,“我告诉你,从你发现翠玉小馆地底下有花样头的那一刻起,除非你不打算告诉其他人,否则,光是你讲的那部分,翠玉小馆就注定要换地方了。真要是在地底下发现的更多,那就更不用提了。你当我不知道勾栏禁不起这种手段啊?我当然可以派点儿人悄悄的看住翠玉小馆,防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行了,等到你再有所发现的时候,再考虑下一步的事情。可是这尼玛还有意义啊?要么你不要让我帮忙,我要帮忙,结果就已经注定了。你找锦衣卫,或者只是让你们县衙管这件事,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县衙单独办案,只怕会受到相当的阻挠,毕竟翠玉背后的妈妈也是教坊司的背景,拦最终肯定是拦不住,但耽误你个十天半个月乃至三五个月都是常态。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出现其他的乱子我就不晓得了。你信不信,你要是找锦衣卫办这个事,他们会比我干的更加彻底,直接就会把翠玉小馆封了,限期让翠玉她们滚蛋。”
呃……
这是程煜始料未及的。
一来,他作为塔城的程煜,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快手,而且穿上这身皮其实也没几年时间,大明官场里的那些事,他是不明白的。
二来,他作为现代人的程煜,早就习惯了一切都在法律的框架下行事,最起码,是看起来是要在法律的框架下,没有哪个部门能在收到些风吹草动之下就直接把人家的营业场所封了,更何况勾栏其实还算是半个官方的经营场所。
“你也不要太操心,我派人围了翠玉小馆,教坊司很快就会派人来勾兑,届时我出面让他们寻个位置更好的小院给翠玉便是。虽然是有些小麻烦,但翠玉在这事里也终会受益。”
程煜这才放下心来。
“帮你喊个人搓澡啊?”
出乎程煜的意料,赵半甯竟然谢绝了程煜的美意。
“下午还要办事,不搓了,哪个晓得下了那个地洞之后又会脏成什么倒头样子?今天差不多就这样吧,早点儿结束,先把那边的事情办了,省的夜长梦多。”
程煜点点头,的确,现在不止他一个人盯着那个院子,发丘中郎将显然已经知道,并且王雨燕大概率也是在找这个院子,的确是要从快行事,以免横生事端。
“那就有劳你了。”程煜从池子里坐起,拱手。
赵半甯懒洋洋的爬出了池子,说:“也不要慌到谢我,辛苦肯定是要辛苦一趟的,换个别人跟你一起下地洞,估计你也未必放心。这个澡不算我洗透了,等事情结束,你再请我来一次。”
程煜哈哈大笑:“原来你在这块等到我呢?行,就当我欠你的。唉,都是为朝廷办事,也不晓得这些吊事怎么就都成了我的事。”
赵半甯斜着眼睛瞥了程煜一眼,没说出口,但程煜却读懂了他眼中的意味。
赵半甯是在说,这些事原本的确不是你的事,但肯定也跟你那位好大哥脱不了干系,你不想让他出事,就唯有把这些事揽下来,让你花点儿银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见程煜二人就要穿衣服离开,堂子里的伙计也懵了,来玉清池这种地方洗澡的,谁也不是单纯为了洗澡,多多少少总要有点儿节目。像是程煜和赵半甯这样真的就是来洗个素澡的,从玉清池开张到现在,这里头的伙计还真是从未见过。
一时间,掌柜的也有点儿虚,虽然他不认识赵半甯,但他认识程煜啊。能让程煜这种塔城县数得上的富户恭恭敬敬在门口候着的人,这身份地位也就呼之欲出了,毕竟塔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配得上程煜门外相候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二位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堂子里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惹二位爹不高兴了?若是如此,只管告诉小老儿,看我不打断那狗东西的腿……”
程煜摆摆手,说:“没有没有,都挺好的,就是我们泡澡泡一半突然想起来等刻儿还有件要紧事要处理。等回头事情处理完了,再过来捧你们的场……”
掌柜的见程煜不像是打镲,这才放下心来,犹豫了一下,陪着笑脸说:“既然是二位爹有急事,小老儿也不多留了。这样,这澡资不着急付,等二位爹办完事再来的时候,一并算账。”
不得不说,这掌柜的还挺会做生意。
现在无非就是点柴火钱,你收个三五百文的也没什么意思,收多了肯定又不合适,干脆先不收钱。也不说免了,而只是说下回来一并算账。二人里有程煜,肯定不能跑了,而留这么个扣子,哪怕俩人办完事本来不想来,但只要想到之前的澡资还没给人结算呢,那就甭管多累也都会直奔此地。
程煜和赵半甯哪能不明白这里边的小心思,两人相视一笑,打发了掌柜的,一前一后离开了玉清池。
出门之后,赵半甯自然是回去带人,而程煜则直接去了翠玉小馆。
此刻还不到未时,翠玉小馆的下午场也还没开,程煜以为自己可以悠哉游哉的进去,可没想到,到了翠玉小馆的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程煜很是诧异,抬眼看了看那人,却发现是个生面孔,根本不认识。
“这位官人,抱歉了啊,今日翠玉小馆被我家爹包了,下午和晚上都包了,烦请明日再来吧。”
话虽然说的客气,可挡门也是挡的结结实实,丝毫没给程煜进去的可能。
程煜一皱眉,道:“包了?我光是听过有包饭馆的,有包茶楼的,有包戏园子的,还没听说过有包勾栏小馆的。”
“今儿这不就让官人您开开眼么?凡事都有第一回。”
“那行,你把翠玉小馆的龟奴叫出来,我听听他怎么说。他要也说是你们包了,我即刻便走。”
程煜这还是客气,否则他后腰的铁尺一抽就可以硬闯,在这塔城县里,除了锦衣卫的卫所等几个极个别的场所,其余任何地方都挡不住手持铁尺的捕快。
对方却并没把这种客气当客气,反倒是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了两声,说:“那还真是喊不出来,我不能离开这儿,就得守着这扇门。”
程煜明白了,这只怕是发丘中郎将耐不住寂寞,既然没办法掩藏行踪,就打算来硬的了。虽然包场这种说法也不那么合适,但哄一哄寻常客人也还是够了的,毕竟都是出来寻欢作乐的,翠玉小馆不行就去另一家呗,没必要非跟这人杠。
可程煜不同,别说他知道守在门口的人很可能是发丘中郎将的手下,即便真有人包场,今儿这翠玉小馆他也是非进不可。
从腰间扯出捕快的腰牌,程煜对着门口那人亮了亮:“衙门办案,闲人闪开。”
如果真是包场,此刻那人就该让开了,可显然,那人的主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包场。
那人见到捕快的腰牌,顿时也是一愣,面上纠结起来,似乎产生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