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迈步走进县衙承发房的时候，外头将将好响起来正卯的梆子声。
典史自然不会去跟程煜说什么踩着点来之类的怪话，只是笑呵呵的把点卯的簿子朝着程煜的方向推了推。
签过押，程煜跟典史闲聊了两句，来到自己的班房。
自然是又有手底下的快手把早饭递了过来，程煜顺手扔在桌上，径直吩咐下去，让大家伙儿继续上街探访去，总之，在没有凶手的确定消息之前，这种摸排是绝对不能停的。
“接下去这几天，不要再等我吩咐了，每天来点过卯之后，就自己直接上街。都给我记到心里头，要不厌其烦一遍遍的去反复问，只要我没讲让你们撤回来，就都保持这种状态。还知道了啊？”
众快手自然是连连应喏，然后做鸟兽散。
程煜想了想，则是拎着那点子早饭，来到了壮班的班房。
壮班胡班头正打算给壮班的衙役们开会呢，看到程煜进来，赶忙笑眯眯的迎上去。
“程头儿，这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程煜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只是知道这两天兄弟们在街面上辛苦了，所以过来给诸位打个招呼。”
“这本就是衙门的事，合该的，程头儿不必客气。”
其他壮班的衙役们也纷纷说：“是呔，不要讲本就是分内事，就算是程头儿自己的事，那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七嘴八舌的，大致都是相同的意思。
程煜依旧是冲着大家伙儿拱起手来，作了个罗圈揖，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行了行了，都出去吧，等刻儿我给你们讲讲今天该干么四。”胡头儿把人都撵了出去，他知道，程煜过来，总归还是有些事情要交待的。
把手里的早饭递给了胡班头，程煜这才道：“专门叫手下人给胡头儿带的，吃过再忙，不急。”
胡班头也不客气，他知道，这点子东西，原本就很少会需要真的花钱，即便花了钱，程煜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
打开油纸包，看到里头那喷香的肉饼，胡班头其实早晨已经喝过点儿稀粥了，但这会儿却是被那油汪汪的肉饼勾的馋虫上来，忍不住啃了一大口。
“唔，好吃，过瘾。程头儿，今儿有什么需要我们壮班的兄弟帮忙的，你尽管说。”
程煜来这里，正是为了这事儿，便低声说：“等刻儿，胡头儿你还是该安排什么安排什么，我记得，你们壮班年纪最大的那个……”
“嗯，老方，家里头开豆腐坊的。”胡班头又咬了一口肉饼，喷香。
“对，就是那个开豆腐坊的，我记得，城东头那些食肆饭馆，用的豆腐基本都是他家的？”
胡班头心里一沉，似乎觉得有些不妙，赶忙放下肉饼，帮老方分解。
“哎哟，程头儿，我跟你讲，虽说老方这个人二十不到就顶了他家舅舅的缺进了县衙，一直在壮班干了快二十年，或许会有些人看在他在县衙供职的份上用他家的豆腐，但他这个人还是很老实的，从来不会用势力去压任何人……”
程煜笑着摆摆手，说：“胡头儿多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即便真有以势压人这种事，也轮不到我一个快手来管，那是二位老爷的事。我要讲的不是这个……”
听到这话，胡班头才放下心来，他知道，程煜断无可能诓他。
看到胡班头重新拿起肉饼啃了一口，程煜继续说道：“我是说，老方家里头，平时好像都是他家那个半大小子走街串巷的给那些食肆饭馆儿送豆腐的啵？”
“那倒真是，他家那个小杆子，还真是不错，虽然只有十二三岁，但已经晓得帮家里头干活儿了。不像我家那个小瘠薄，懒得出蛆……”
程煜哈哈一笑，说：“是这样，等刻儿胡头儿你安排完之后，单独找一下老方，让他回家一趟，吩咐他家那个小子做点儿事。”
随后，程煜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胡班头，胡班头先是连连点头，但听到后来，脸色不禁有些变了。
怀着忐忑，胡班头不无担忧的问：“程头儿，您这确定不会出什么事啵？”
程煜拍拍胸脯，说：“我跟锦衣卫那边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啊？不讲他们总旗，光是跟曹正的交情，这事儿又是我单独喊你们帮的忙，那边我肯定也会打好招呼，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任何。”
胡班头将最后那点儿肉饼全都塞进嘴里，虽然依旧忐忑难安，但想到程煜跟锦衣卫那边，还真是走得极近，县老爷有点什么事需要跟锦衣卫沟通的，也得找程煜帮忙，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行了，不耽误胡头儿的正事，我也正好去那边的卫所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只听到班房外有人喊：“程头儿，您那边来了两个飞鱼服，好像是要找您……”
程煜一愣，心道这不巧了么，又省了一趟儿腿。
回到自己那边院中，程煜看到来人正是曹正带着张三。
“这大清早的，你怎么跑到我这块来了？”程煜笑着跟曹正打招呼。
“你好意思讲呢，昨天也不晓得是哪个给这个小杆子出的主意，让他带到画像来找我。我就奇怪咯，你干么四总跟你那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大哥过不去呢？”
程煜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昨晚值班没睡够还是滴啊？什么叫我跟我大哥过不去，我就是为了他好，才……哎呀，我跟你讲不着这些，现在是两个衙门联合办案，怎么让你帮个忙就那么难呢？你要是不想搞就死走，我找其他人帮忙……”
曹正这才嘻嘻一笑，说：“我主要是昨晚值了一夜班，尼玛，总头儿说最近不太平，让我们不要偷懒，所以我是真的一夜没睡。刚刚帮你安排好，喊了三个生面孔，轮流在客来香附近转悠，保证帮你把人盯的牢牢的。正好看到张三准备去帮你上街办事去了，就拖到他一起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我今天白天要回家补觉，城外头的事情今天是黄平总领。不过我跟总头儿提过了，那个黄平怕是有些不对劲，也吩咐了手底下的人，让他们跟黄平该汇报汇报，但一定要同样再给总头儿汇报一遍，有备无患。”
这安排算是相当周密了，程煜自然是拱了拱手，道了声谢。
“你不要谢我哦，你不骂我就算不错咯。这值了一夜的班，眼睛都没合一下子，饿又饿的要死，好心过来跟人家打个招呼，没想到被人一顿训斥……”
程煜翻了翻白眼，心道果然还是来敲竹杠的。
“正好，我也打算要出门，早饭还没吃，要不然一起吃点儿东西去？”
听到这话，曹正顿时笑逐颜开，顺手打发张三该干嘛干嘛去，自己则跟程煜勾肩搭背的出了县衙的大门。
“你还能把手拿下去啊？你还穿到飞鱼服呐，跟我这么勾肩搭背的，就算你不顾及你锦衣卫的形象，好歹顾忌一下我还行呢？这给人家看到，还以为你们锦衣卫要办老子呢。”
曹正哈哈大笑，说：“早晨实在是懒得换便服了，这不是想到赶快回家补个觉嘛。”
两人走不多远，找了个早点摊子，要了两碗萝卜圆子汤，程煜特意给曹正那碗多加了一大块牛肉，然后，又要了八只牛肉煎包。
“八个煎包不够，我一个人就最起码要干掉六七个。”曹正一听数量就表示不满。
程煜没好气的说：“老子么得你那么好的饭量，这八个，本来就是预备你六个我两个滴。”
听到这话，曹正才满意的点点头：“那倒是差不多。”
吃了两只萝卜圆子，又狠狠地啃了一口汤里的牛肉，就着热乎乎的牛肉汤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曹正一边往刚端上来的牛肉煎包焦黄的表皮上涂抹蒜酱，一边问：“说罢，有什么事还要安排的？”
这就是二人的默契了，程煜啥也没说，但曹正也心知肚明，程煜请他吃顿早饭没什么，但正常来说，买了让他拎回去也就罢了，毕竟这会儿程煜算是当值的时间。既然程煜要坐下来不急不忙的吃这顿早饭，那么程煜就一定有话要说。
“你先吃着。”
程煜直接夹起一只煎包，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焦黄的表皮很脆，牙齿刚碰上去，就能听到一声轻微的脆响。
里边用酥油调和的面，也已经吸满了牛肉的浓香和汤汁，软软糯糯，更是爽口。
这一口，带着一点点的牛肉馅，那馅料之间饱含的汤汁，顿时在口中激射开来，整个口腔都被浓郁的香气充斥，很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程煜心说，这大明朝的早饭可以啊，怎么前两天没人给我带这煎包呢？
顾不上烫，三下五除二程煜将一只煎包下了肚，又喝了两口圆子汤，口中咀嚼着弹力十足的萝卜圆子，真觉得这是人间至味。
“我刚才在壮班的班房里头，让胡班头安排了点儿事。”
见程煜开了口，曹正也便赶忙将筷子上第二只煎包塞进了口中。
“嗯，你说。”
程煜把自己安排的计划也跟曹正说了一遍。
“这事儿你都不用跟我说，回头你自己找到那三个货，直接吩咐就行了。”
“这不合适吧？”程煜又喝了口汤。
曹正大大咧咧的说：“没什么不合适的，你现在在那帮校尉面前说话比我顶用，所以你就直接跟他们讲就算完了，省的我还得再跟你跑一趟。而且，你这种待遇，也就是这段时间了，等总头儿一调走，我就算不跟到他走，估计也会被调到其他卫所去。到时候，怕是你跟那帮势利眼讲话就么得那么管用了。现在能用就多用用吧。”
程煜再度翻翻白眼，说：“那你还让我去讲？我现在使唤他们，回头等你们颠的了之后，他们万一觉得我仗到有你们的时候对他们吆五喝六的，再报复我怎么办？”
曹正吃下第五个煎包，笑眯眯的说：“这也是我想跟你讲的，同时也是我们总头儿让我转告你的。这次的案子结束之后，他离开已成定局，你们县太爷要致仕了，而你们的县丞老爷高升到邻县。到时候，你在这塔城可谓举目无亲。所以，你最好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去路。”
程煜愣了愣，说实话，他没想过这些，毕竟他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他只是来完成一个任务而已，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当他回归现实世界之后，这一方水土还会不会依旧存在。
塔城，毫无疑问是一个纯属虚构的县城，只是使用了明王朝的历史背景而已，从理论上来说，这座县城被构建出来，完全就只是为了让程煜的系统任务有一个专门的完成空间。
尤其是程煜很清楚，他的系统任务是被该死的权杖修改过的，这个虚拟空间完全是权杖的杰作，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程煜的系统任务会始终保持在现实世界当中。
所以，按照常理，当程煜的任务结束，无论是提前完成还是到期未完成，只要等到程煜离开这里，那么这里的一切就将灰飞烟灭。就如同一名歌手在某个体育场召开自己的个人演唱会，主办方自然会为这名歌手设计极为豪华以及复杂的舞台，灯光和音响，以及升降台乃至许许多多的小机关等等。可是，等到演唱会结束之后，这一切豪华甚至堪称奢靡的布置，就会被拆成一个个的零部件，该带走的带走，该扔掉的扔掉。
塔城，或许也是如此吧。
但是程煜现在不敢确定，因为上一次，他进入虚拟空间，是一座被称之为琴岛的地方。
琴岛现在还在不在，程煜也并不知道，但程煜却知道与琴岛相连的那块陆地，或者说那座城市，却始终保留在权杖的虚拟空间当中。
苏溪、柳漫漫以及郭平安、邓景亮这些登场人物，当然不复存在了，因为他们在剧情里死了一次，在城市的剧情里也死了一次，他们在他们所存在的任何空间里，都已经因为死亡而消失。
可是，石磊还在，或者说石磊的那个克隆大脑还在，而那座城市里生活着的其他人，也都还在，并没有因为程煜离开了那个虚拟空间就消失殆尽。
是以程煜并不能确定，琴岛作为一个纯粹虚拟出来的海岛，是不是也依旧存在。又及，塔城这座只为了让程煜完成他第一个高级阶段任务的背景板，是不是随着他的离开之后也依旧会存在。
如果不存在，那么一别两宽，那么程煜也将心安理得。
可是，如果这里还依旧会构成一个支线的平行世界存在下去呢？到时候程煜一拍屁股走人了，而这个身为捕头的捕快，却要承受程煜留下的一切后果。
正如曹正所言，这或许会让程煜在今后的日子里，举步维艰。
当然，曹正并未明说，可他就是那个意思，这大概也是费林让他转告的意思吧。而包知县和庞县丞，多多少少也有这样的意思掺杂其中。
这已经不是今天程煜要不要去安排的事儿了，去与不去，他曾经以一个快手的区区身份，让那帮鼻孔朝天的锦衣卫对他唯唯诺诺早已成了事实，是以，真等到费林和曹正离开，程煜总归会吃到排挤。
而届时，程煜的任务甚至还没有结束，费林和曹正离开之后，单单只是黄平，他甚至都无需再对自己的行为再做任何的遮掩。
那岂不是说，想要更完美的解决问题，程煜需要在案子结束之前就搞定自己的系统任务？
一时间，程煜突然感觉到时限这件事，变得烫手起来，而原本，他想的还是即便案子用费林的方式，找人顶罪结了案，他也依旧可以一个人默默的继续查下去，直到解决自己的任务的同时，也把真正的凶手绳之于法。
现在看来，天真了。
虽然不至于一时间就因此变得忧心忡忡，但程煜也顿时感到了压力。
站起身来，程煜拍了拍曹正的肩膀，沉声道：“谢了，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说罢，程煜满怀心事的离开。
曹正吃完煎包，又喝完碗里的圆子汤，刚准备起身，突然想到，程煜那厮似乎没结账啊！
“沃日，好你个程煜，你没把钱呢！”
顿时悲从中来，恨不得仰天长啸缅怀一下自己兜里那十几个铜子儿。
程煜并不是有意不结账的，他从来也没把这点儿小钱放在心上，他此刻只是心事过重，他在考虑着要帮塔城的程煜安排一下身前身后事。
仔细想想，还真是要帮快手程煜好好计较一番，系统任务的内容是解决发丘和摸金两脉之间的矛盾，并且是彻底解决。程煜总怀疑，这个彻底解决，是要以发丘中郎将的死亡作为背书的。
对于程煜而言，死不死人，乃至除了孙守义，其他三家摸金死光，他也并不在乎，遑论发丘。
可问题在于，这双方不管哪边死了，矛盾倒是彻底解决了，可快手程煜的收入主要来源，只怕都会付诸东流。宫里的订单再不会落在程煜的手上，也就意味着程煜今后就只能依靠那些田地房产的租金过活。
当然，这些也依旧足够支撑他做个快乐的富家翁，可那是建立在没有人找他麻烦的基础上。
难不成，要回头去找包知县和庞县丞，找他们要一封举荐信，去府学考个举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