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关内那位在打下湖广承天府后已经正式称王、天下瞩目的流贼大统领李自成,方光琛并没有真正放在眼里。
尽管去年以来,中州战场和湖广军前,就多有流言,说什么“十八小子坐中原”“十八孩儿主神器”等等,传得到处都是。
包括徐州城内都有一些人在私下议论这个童谣或者流言谶语。
其中所谓的“十八小子”“十八孩儿”,说的都是一个李字,在当前形势下具体指的是谁,不用说也知道。
但方光琛对此已完全免疫了。
自从听说李自成本人在崇祯十四年冬天攻打开封城的战斗中,被开封守将陈永福射瞎了一只眼后,方光琛就再也没有考虑过此人会不会有可能是三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新兴“王者”了。
毕竟,上应天命之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被人轻易射瞎一只眼的独眼龙呢?
自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一只眼的真龙天子。
所以面对渐成气候的李自成,方光琛想得更多的是将来什么时候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招降他,劝说他归附杨振,最后既不失封侯之赏,同时也有机会落个善终。
而若其最终不肯归附,那么在方光琛看来,对上杨振,李自成也好,张献忠、罗汝才等人也罢,总归免不了败亡的命运。
方光琛一直对杨振有信心,现在听闻杨振率军收复了辽阳城后,他的信心就更足了。
崇祯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中午,方光琛一行浩浩荡荡地抵达了莱州府,当晚听说了登州传来的消息后,第二天上午与吴朝佐等人办了移民队伍的交接,同时将自己带来的人马也暂留在莱州府等候粮草调拨,而他自己只带了一队随从,快马赶往登州府,并于当日傍晚时分抵达登州。
方光琛一行人赶来登州,当然不是为了到城门口亲眼看看高悬上面的孔氏父子首级就完事的,这一路上他想了更多。
抵达登州的次日上午,他与登州“仓场分理处”的相关人等碰头,匆匆定下了粮食调拨的大体数量、手续与时间之后,当天中午就在登州水城码头登上了一艘开往旅顺口的海船。
次日清晨寅时左右,方光琛一行人顺利抵达双岛湾。
而此时,经过沈志祥几天的劝说,同时也经过几天的权衡,张得贵总算拿定了主意,答应跟沈志祥一起,亲自去一趟辽阳城面见杨振。
只是恰逢沈永忠带着正月里远航瀛洲、平户等以及倭国沿海的船队返航,带回了许多东西,有的需要报备,有的需要交收、登记、入库并整理报告,张得贵不放心,所以耽搁了几天时间。
等到方光琛一来,与张得贵以及襄平伯沈志祥一见面,三人迅速达成了一致,当日即传令安排刚刚返航不久、亟待休整的沈永忠,带船队留守旅顺口,而他们三人在向金海伯夫人禀明事由之后,于次日一早秘密离开旅顺口,骑乘快马快速往北方而去。
一路行经金州、复州、熊岳、盖州、耀州以及新改名的海城,一行人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初四日中午终于抵达辽阳城。
此时的辽阳城已经基本恢复了战前高达巍峨的样貌,大西门、大南门外被炸塌的城墙已经修补完工。
甚至西城墙和东城墙上斑驳的弹坑,也在杨文魁和他麾下牢城营的严厉监工之下,由在牢城营里的苦役犯们修补一新了。
只是刚刚整修的城墙和受损部分有点太新了,以至于张得贵、方光琛、沈志祥他们一行人在抵达辽阳城下的时候,仍能清晰地看见半个月前那场大战留下的显着痕迹。
“恭贺都督收复辽阳、海城,取得北伐之全胜,已是指日可待!”
一行人在设在城内的征东将军行营前院,见到了闻讯后正打算出迎的杨振,身份最高的襄平伯沈志祥,当先与杨振见礼,同时对杨振取得的成功表示了恭贺。
与此相应的是,紧随其后的总镇府总谘议方光琛,也抱拳躬身对着杨振见礼,而后朗声说道:
“辽阳之战,威震海内,都督大名,已经天下传颂。卑职恭贺都督!”
倒是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边走边四处打量的张得贵,并没有跟杨振怎么客气,只是对着来迎的杨振抱拳说道:
“眼下局面,来之不易,都督辛苦!”
面对眼前三人的恭贺与问候,杨振脸上满是笑容,心中感慨万千,一边与他们见礼,一边回身领着他们,穿过不久前被烧成废墟后最近刚刚清理干净的二堂,直接进了内院。
内院倒是完整的,上房和东西厢房俱在。
杨振在辽阳也没有女眷侍妾之类的,所以简单见过面后,直接将风尘仆仆的张得贵他们三人,安排到了内院东西厢房歇脚。
等几人稍事休整过后,杨振叫人在内院正堂安排了一桌酒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同时遣散了众侍从护卫,只留下了行营内务管事麻克清伺候酒局。
张得贵一行人还没到盖州的时候,杨振这边就已接到了许天宠派人从复州城送来的报告,今天上午的时候,又接到了吕品奇从海城派人送来的报告。
所以杨振在两天前就知道他们要来辽阳。
虽然尚不清楚他们为何这么郑重其事一起前来,但是也大概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大概率与金海镇的大局有关,否则他们三个人也没机会凑到一起。
毕竟这个三人在金海镇的大后方,都属于各管一摊的重要人物,尤其方光琛,还是从关内战场赶来,他们原本每个人手头上负责的事情都很重要,现在一起赶来辽阳,自是非同寻常。
“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劳动你们三位一起前来辽阳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接风洗尘的事情告一段落,杨振放下酒杯,对三人说道。
张得贵三人看了看彼此,最后还是由方光琛当先说道:
“都督是知道卑职的,卑职自幼不喜四书五经,却独爱阴阳五行与史家之言,近来有感于关内纷乱不休、民不聊生,尤喜读太史公书,对于秦亡与汉兴之际种种故事,颇多体悟,今有所欲言,敢请都督听之。”
“秦亡与汉兴之际故事?”
“正是。”
杨振当然知道方光琛必然有话要说,但却没有想到他要从秦亡与汉兴之际说起,随后左右看看,见张得贵、沈志祥二人神色颇为凝重,当下摇头苦笑,回答他道:
“一切由你,你是我的总谘议,既有所欲言,自可畅所欲言。”
“谢都督。”
方光琛闻言,冲杨振抱拳,微微躬身,然后说道:
“秦朝末年,苛政猛于虎,民不聊生,遂致天下大乱,异姓并起,四方豪杰,前仆后继,短短数年,昔日强秦,终告灭亡。其后汉王招降纳叛,剪灭群雄,代之而起,有天下四百余年。
“此即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而高材疾足者先得之者也。当其时也,天下群雄争逐,唯汉王先入关中,据咸阳,上应天命,遂有天下。所谓秦失其政,天命在汉,其实不过如此。
“现而今,有天下者,已失其政,上则纲纪废弛,下则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不断,流贼蜂拥而起,此情此景一如秦亡与汉兴之际‘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局面,都督难道没有觉察到吗?”
方光琛说完这些话,目光炯炯的看着杨振。
而杨振闻言,与他对视片刻,最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去看沈志祥和张得贵。
沈志祥与方光琛一样,也是目光炯炯的盯着杨振。
显然,对于方光琛所说的这些话,他事先知情,并赞成对方的说法。
倒是张得贵,始终面无表情、神态平静,但是并不与杨振对视,只是低着头把玩空酒杯,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很显然,张得贵能跟沈志祥、方光琛一起来辽阳,并任由方光琛开口,必然是事先已经知道方光琛要说的这些话了。
既然他知道,并且也没有反对,那么他的态度,杨振大概也猜出来了。
其实,方光琛一说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样的话,杨振就知道他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了。
明末的局面,跟秦末有相似之处,比如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群雄并起,军阀割据之类的,很相似。
但是,两者之间也有非常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明末天灾频仍,比如明末外患严重。
这就注定了,在明末,要想彻底解决内部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外部的问题,而且解决外部的问题甚至还优先于解决内部的问题。
所以明朝末年的局面,其实比秦朝末年的局面要复杂得多,也更棘手得多。
与此相应的是,明朝末年虽然跟秦朝末年差不多,也是天下大乱,群雄蜂起,民不聊生的局面,但无论从道统还是从法统上来说,都比秦朝皇帝与皇权统治的合法性要强不少。
毕竟明朝皇帝与皇权统治的合法性,源自于元朝末年推翻元朝统治的正义性。
而秦朝皇权的合法性,则是建立在以武力消灭其他六国的基础之上。
这也就注定了,明朝末年的群雄逐鹿,将不得不面对一个自身合法性的问题。
或许,流贼出身的李自成他们,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是以杨振的出身,他必须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就会留下千古骂名。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目前唯一的途径,就是灭亡清虏,进而收复所有北方失地,并移民填充,将其化为郡县,纳入版图,为华夏开疆拓土,建立前所未有的功勋。
如果最后不得已要取而代之,那么也只有这一条路才能免受骂名。
“你们是想让我蒙受千古骂名吗?”
沉默良久之后,杨振终于开口说话。
而其此言一出,原本低着头的张得贵也抬起了头,看了看面色沉重的杨振之后,又与有些愕然的沈志祥、方光琛彼此对视了一眼。
一时有些愕然的方光琛、沈志祥,正要开口说话,但却被张得贵抢了先。
只见张得贵先是抬手阻止了方、沈二人说话,随即自己开口说道:
“都督素以忠义号令全军,如果,如果都督不想逐鹿天下,不如就此休兵,驻军于辽阳,将收复盛京之功,让与辽西各路人马。
“否则,都督以武人身份,以一军而灭亡清虏,功高盖世,怀璧其罪,当年汉兴之后淮阴侯前车之鉴,都督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