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蔚和祭司这边僵持了一会儿。
“说的这样明白……”
祭司沉默良久,抬眸看向阮蔚,眼里暗含嘲弄意味:“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干脆不管他死活了吗。”
朝见闻言,心头一紧。
他虽然信任阮蔚不会无的放矢,但同时也能看得出这位忽然出现的阮蔚似乎并不是个好相处的性子。
非要形容的话,她就像是一座掩藏在冰层之下的火山。
阴冷,暴虐。
朝见当初拴着阮蔚不让她过早下山就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还没有经过太多教养塑造成型三观的孩子总是无法正确约束自身行为的,尤其当她不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得到正面反馈的时候。
天品水灵根的天生灵体啊。
阮蔚有可能会撞见的恶意本就会比寻常人要多得多。
而七窍玲珑太早的历经苦难,就有很大概率会怨天恨地。
显而易见。
祭司就是这样一个经历了太多磨难困苦的孩子,因为修鬼道和太多失败记忆的影响,她身上的怨气比阮蔚要重上太多太多。
在这方面中,祭司和池衿有些相似,因为他们都留有着屈辱的记忆。
朝见也有,但朝见并没有像他俩那么仇视通州,他只是敬而远之。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朝见更成熟,成熟许多。
当初,通州为什么会与蓬莱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除开天命的黑手和通州的愚昧之外,蓬莱也有小部分责任。
蓬莱闭关的太久了,以至于没有办法理解他人的想法,也因为久未露面,众人对他们不甚了解,蓬莱失去了发言的权柄,同样也无法在更多的民众面前为自己正名。
朝见也后悔过。
若是他们更开放一些,若是与外界再多些接触,知己知彼,是不是结局也不会如此惨烈。
当然,只是如果而已。
聪明人总是能够精准的寻找到事情的起源,以及真正应该被复仇的对象,而不是一些被唆使煽动就热血上头干出一大堆蠢事的蠢货。
朝见和阮蔚将事件飞快的剥丝抽茧,他们牢牢地锁定着天命。
就像阮蔚所选择的那样。
她什么补偿也不要,生生世世拼死所求,不过就是为了让天命死。
但这是阮蔚所选,祭司的话。
朝见不知道,他也看不明白。
毕竟祭司早已不是那个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了。
祭司垂着眼睫,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之上,她没有再缩回平安符中,似乎也并没有想过要逃走。
她只是等待着。
然后也在心中暗暗复盘着刚才那已经错过了的唯一的机会。
忽然。
“你不会的。”
阮蔚摇头说道:“我了解你,太了解了。”
“你不会不管池衿的,哪怕……只是小师弟而已。”
即使没有特殊意义的联结,祭司也决不会放弃池衿。
阮蔚也是如此。
这次死局的逆转便是起源于这样的了解,她们都太了解对方了,以至于对方的一招一式,心中念想都在自己眼中变得无比透明,恶意、善念也都无处可藏。
祭司恼怒阮蔚不曾信任自己,但她何曾信任过阮蔚呢。
她们之间哪怕再多一点,只需要多一点信任,阮蔚这次或许就真的回不来了。
可惜啊可惜。
到底是注定了吗?
祭司不由得心想,要是她能改改自己的多疑,试着多信任对方一些,是不是此时占据本体的人就会是她了;但细细想来,若她真的不再疑心身边的好意,或许早就被天命给彻底端了吧。
天命。
这狗屎玩意儿总算是滚下去死得透透的了。
想到这儿。
祭司紧蹙的眉渐松了。
片刻。
“……”
“一定得管吗。”祭司忽然发问,用的还是这样一种试探疑问的口吻。
就像是在征求意见。
可她居然会征求意见,征求的对象还是疑似算计了她的阮蔚?
朝见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
阮蔚从善如流的答道:“嗯,一定。”
“这是我们欠他的。”
那么多世的牺牲啊,不止池衿,蓬莱仙宗的每一个人,她们都欠着呢。
他人的慷慨付出总是无力偿还。
只能对他们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好到最后,总是能够填补偿还上一二的。
可偏偏是池衿。
一个还了又会继续付出,付出了还不肯让还的大傻子二愣子。
就像一个缺憾的圆,怎么都填不满。
可填不满也要填。
必须要填。
祭司仰面望天,长叹一口气道:“好吧,你赢了。”
如泼墨般暗色的长发顺着她扬起的凝白脖颈向下滑落,瘦削身影缓缓向下降落,直到脚尖踏在实处,不再不沾尘世。
阮蔚说的对。
就算不是爱人,就算只是师弟,祭司也绝不会不管他。
蓬莱仙宗从来就没有看着同门去死而不拯救的道理,虽然代价是完全的自己,但是。
祭司看了一眼阮蔚。
嗯。
她明明活着,所以没问题。
这世上不需要相同的两片叶子,她的灵体最开始就不该被保留。
祭司想。
注定消散也没关系。
因为未来的她会更好。
祭司:“继续换。”
出乎意料的干脆。
阮蔚的眼睫颤了颤,抿唇后想要说些什么,她开口:“抱——”
祭司幽幽的看了过来。
忽然顿住。
“谢谢。”阮蔚改口道。
祭司收回视线,很轻的嗯了一声:“这样才对。”
她不需要阮蔚的道歉,因为阮蔚没有错。
但可以听一句谢谢,因为祭司想听,而阮蔚也恰好想说。
仅此而已。
祭司收回停留在阮蔚身上的视线,她转过头,直直的看向金光,也就是天道的方向:“天道。”
“换来换去的太麻烦了,反正池衿醒了也会用自己换她,这一次,你直接将我和她调换就好。”
在自我封闭于蜃景的上千年岁月中,祭司一向很少说话,人之精气泄于口舌,作为长期蜗居于他人躯体之中的鬼灵,祭司的精气早就剩的不多了。
这是祭司很难得的长句。
但她不觉得浪费。
笑话。
她憋憋屈屈残存了这样久的时间,现在最后关头了多说几句话又怎么了,就说就说,她还想说些百八十个字的绕口令呢!
祭司没有看阮蔚:“灵魂我替你补足了,等他醒来,记得让他别折腾了。”
阮蔚的瞳孔微缩。
“……好。”
天道也愣了一会才答应道:“可以。”
祭司说:“那就别磨叽了。”
天道:“好。”
“但我事先说明,池衿的灵魂依然只剩一半,作为你顺从的报酬,我会免费为他重塑躯体,至于他会不会醒以及他下一世何去何从,我不会为你们做保。”
天道无情。
可人有情。
祭司忽然弯唇,笑得……该怎么说呢,只能说不愧是她。
芙蓉面上笑意清浅,顺着眼角的微勾荡漾开来,不似凡中人,引得许多人不自觉慌神也急速收声收神。
阮蔚就爱这么笑,祭司也不例外。
“不关我的事了。”祭司笑着,用手指着阮蔚说:“这些事就交给她去操心吧。”
“反正呀。”
“我总会有办法的。”
阮蔚心神一震。
我。
祭司说的是我,这其实是很不容易的称呼,毕竟她们从来都不认可对方是完全的自己,也多次为此争执过。
但此时。
祭司认可了阮蔚作为她的未来,她的自我而延续存在下去。
于是阮蔚只能说:“我会的。”
我们总会做到的。
天道也没有更多的话能说了。
金光迅速的靠近,接引笼罩到了祭司上方。
天道问:“现在开始吗?”
它问的有些奇怪,难道这还是能继续拖延下去的事吗。
祭司甩了甩手腕,沉声道:“开始。”
天道的声音忽然传音入耳:“不和他们告别吗。”
“……”
祭司忽然沉默了。
良久。
祭司坚定的摇头:“不必了。”
从平安符中现身以来,祭司就始终侧对着蓬莱仙宗的大家还有阮萳之。
在和阮蔚的交谈过程中,尽管祭司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大家长久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祭司也始终不曾用正眼去看过他们。
没有必要。
尽管很想念很思念很不愿意离开,祭司也都不曾想过要和他们交谈。
哥哥,师尊,师叔们,大师兄,怀瑾,小鱼儿,池衿……
他们每一个都是祭司无比怀念的人。
可是啊。
祭司不会回头去看的,绝不会。
因为。
从一开始,从一切悲惨的开端时起,祭司就已经认识到了无比深刻的事实,那就是——
她最爱的人们早就死了。
死在第一世。
那些真正记得她的人,那些不再有任何其他记忆关联和过往创伤预感仅仅只是认真疼爱着她的人们啊。
他们沉眠在第一次回溯开启时。
也永远的睡在祭司的记忆里。
祭司真正想要道别的人早就不在了,所以,没必要道别,她自会和他们同归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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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不再传出声响。
天道沉默着带走了祭司。
少女的灵体渐渐淡化,像珍藏多年却骤然被暴露在空气中的山水画一般,墨痕、胭红,竹青与雅白,都一点一点的,缓慢的淡去了。
最后的最后,她只是很轻的叹了口气,说:
“也算是还清了。”
池衿曾经毫不犹豫的为了她死过成百上千次,如今一遭,就算她这个做师姐的,给小师弟的补偿了。
在意识消失之前。
祭司的眼前一片恍惚,纯白的颜色入侵了她的精神,她茫然的感受着意识的消散,还有感知的溃散,像是要沉入深海一般。
祭司本应该觉得恐慌。
可出乎意料。
……
好温暖。
她慢慢的想着。
奇异的温暖包裹住了她,就像是……像是一双双手紧紧的拥抱住了她,火热的细瘦的、粗粝的带着剑茧的、掌心冰冷但指节宽大的、手指上有剑茧和笔茧的、少女的柔软的、葱白如玉指尖细长的……
好多双手怀抱着她。
给予了她最后的最深的温暖。
祭司笑了。
她很轻很轻的呢喃,像是担心搅醒了自己这难得的美梦一般。
“我回来了。”
-
晚安,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