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衿被阮蔚笑中带泪的模样晃得愣神。
与此同时,他也能够感觉得到——
他快死了,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池衿垂下眼。
这场死亡不该被阮蔚看见。
就在池衿被两仪踢回修真界之前,天道还附在他耳边同他说了一句话。
天道说:“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半的灵魂,这是有副作用的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池衿听见自己在问:“副作用是什么?”
“当另一半灵魂也消散的时候,你的躯体也会消散,也就是——神形俱灭。”天道说:“抱歉,但是你连躯体也不会留下了。”
“你只有修真界的这一世了,就算此时你不与我交易,你也入不了轮回。”
这就是一半灵魂的副作用。
得到了多少就会失去多少,天道从来都不是和善的圣灵,它向来不做赔本生意。
池衿的瞳孔地震。
很快,他低声问天道:“师姐知道这个副作用吗?”
天道摇头:“她不知道,但她太聪明,所以她一定会猜到。”
池衿又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把师姐的另一半也还给她?”
他不想让阮蔚也有这样的副作用。
天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
池衿点头,“我明白了。”
他剩余灵魂消散的结局是神形俱灭。
那么。
池衿希望阮蔚知道的是他死在郁群青自爆里,而不是神魂俱灭。
他不要用更多的付出去束缚阮蔚。
本就是自愿而已。
天道说:“当你的躯体快要死亡之前,我会来收取剩余的灵魂。”
池衿:“好。”
-
当死亡来临,就是池衿神形俱灭的时候。
池衿知道。
所以他才不愿意让阮蔚亲眼看着他消散,当初他守着阮蔚尸身都那样难捱,如今的他连具尸身都留不下给她。
宁可狠心些谋划。
不让爱人亲眼所见才最好。
池衿的灵体先阮蔚一步回到了修真界,他简短又平静的向师长们说明了情况,在众人不忍又无可奈何的注视下,池衿拜托他们,不要让醒来的阮蔚靠近自己。
就让她以为自己死在最后决战里就好。
池衿完全不想再给阮蔚填上任何感情了,甚至希望她能够回到从前如顽石般什么也不通的模样,这样自然就不会被伤害。
可谁知。
就连握瑜也拦不下她么……
在潜意识里,池衿并不认为自己在阮蔚心中的地位能比得过常握瑜。
他总是将自己放的那样低。
总是低的让阮蔚无比心疼的同时,又会生出一股诡异的极度满足感。
尽管计划周密,众人都肯配合。
可当阮蔚真的越过重重阻碍,不顾一切的也要找到他,陪着他,就这么执拗的要出现在池衿眼前时,他又舍不得闭上眼不看她,赶不走也不愿意赶走。
池衿矛盾的要死。
他做不出心狠的姿态让她离开,也知道自己没有那面对阮蔚说谎的能力。
他只能看着她,什么也不敢说。
怕说太多,这份情在她心里压的更重。
怕说太少,她会疑心自己的用情几深。
池衿知道自己要死了。
嗯。
阮蔚也知道。
在这之前,阮蔚看着池衿,着重念着他的名字:“池衿。”
像曾经无数次唤他那样,说起来,阮蔚其实很少喊池衿小师弟,更多的时候,她只喜欢喊他的名字。
一声一声的喊着。
被唤着,池衿下意识的看着她的眼睛,只是相距不久的对视,中间却好似隔着极远的距离,是生死之间。
池衿歪了下头,像是在问怎么了。
阮蔚:“你很不听话。”
在开启归墟领域时,阮蔚用眼神示意了不许池衿过来,可他还是来。
在对郁群青刺出最后一枪时,阮蔚让池衿站住,可他还是来。
在阮蔚选择自我牺牲,她不愿让他离开时,池衿又自作主张抵押了自己的全部。
池衿啊池衿。
阮蔚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像是落了很久很久的泪,晶莹剔透,直照人心。
阮蔚挑了下眉。
像是在问。
池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为什么不听我的呢。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呢。为什么要狠心离开呢。”
明明都是问句,却全是笃定的语气。
答案早就知晓。
为什么不听我的。
——因为要救你。
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
——因为要走了。
为什么要狠心离开。
——因为爱你。
池衿一瞬不眨的盯着阮蔚,看她落泪,就不由自主的想要回答,想要道歉,想要解释。
情感和理智在撕扯着他本就混沌的大脑。
一边在说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能自私些让她永远都记住自己,为什么要大度可明明他就不是大方包容的人……
另一边又在说正是因为之前自私的拉月光共沉沦才导致了她的泯灭,所以才不能一错再错,要清醒要为了师姐好……
可是真的很难熬。
…
可恨。
也许只有师姐能够做到永远理智。
该死的,他做不到啊!
池衿最后还是想说些什么,然而唇瓣才微微张开,忽然,他又猛的捂住嘴,向一旁偏过头去:
“咳!咳咳咳……”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捂不住的指缝里漏出,夹杂着许多不明的破碎脏器。
血喷洒了一地。
让人不禁感叹,人的身体里真的有这么多的血吗,这么多这么多的猩红,让人看的眼也红,鼻也红,哪儿都红了。
好脏。
怎么就忍不住呢。
池衿的指尖发颤,眼睫也沾满了血迹,鲜血仍旧在流,像是被这血腥气刺激醒了。
他垂下眼,不敢再看阮蔚。
也不准备再说。
原来他也不是做不到理智,只是要更惨些,更看清些现实,他也就能做到了啊。
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所以不敢再胡乱牵动那人的心。
这么多的血!
阮蔚瞳孔一缩,也不知浑身上下哪来的力气。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将池衿从萧玄同那儿抱到了自己怀中。
“姜榕榕!”
“……我在。”
姜榕榕本就站的不远,几乎是阮蔚刚喊了个姓,她一步就窜到了两人身边。
阮蔚抬眸看她:“能不能再替他看看?”
哪怕是微弱的希望,她也想要试一试。
“……”
姜榕榕沉默了两秒。
她不想告诉阮蔚,在最开始,她就已经替池衿看过了。姜榕榕知道,若是在自爆刚结束时 池衿就立刻接受逢春术不间断治疗的话,凭他那壮的跟牛犊似的身体,最后也是能活下来的。
可是。
池衿传音给她,让自己协助他困住傅弈,说是可以救阮蔚,所以姜榕榕答应了。
然而。
在伤口全然崩开之际,池衿还使用灵气,毅然决然的冲向傅弈抢夺镜己。
气关大泄,血气也喷涌而出。
姜榕榕当下就知道。
救不回了。
逢春术救不了一个找死的人,也没有办法做到彻底的生死人,活白骨。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仙术,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因为修医,所以在场没有人能比姜榕榕更清楚阮蔚的两次复生是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姜榕榕敢笃定,是神迹。
可池衿毕竟不是阮蔚……他的身上不会发生神迹啊。
神迹又不是大白菜,任何一个人出现都可以随随便便的将它捡回家,若真如此,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彻夜难眠的伤心人了。
池衿要死了。
换做是一般的病人,已经看惯了生死离别的姜榕榕这时候应该十分镇定的劝说家属要向前看,不要困顿。
可当阮蔚望着自己时,姜榕榕的唇颤动又停顿,紧接着呼吸也屏住了。
不知为何,她好似无法在阮蔚面前对池衿下如此残忍的决断。
因为这世上待他们二人好的事太少。
姜榕榕也有恻隐之心。
于是,她一言不发的蹲下身子,淡绿色的光芒裹住了池衿,连带着也滋养着阮蔚。
众目睽睽之下,逢春之气像是在池衿的身体里打了个转,从哪儿进,之后又从哪儿出来了,一点都没留下。
和阮蔚刚才的情况一模一样。
倒是此时,苏醒的阮蔚像是身体自己知道好坏,开始不由自主的接纳着逢春术的灵气修补。
这很简单。
因为他将死,她新生。
片刻。
姜榕榕面色苍白的收回了灵气,她看着阮蔚,摇摇头:“逢春术救不了他。”
就像逢春术救不了方才灵魂已逝的阮蔚一样。
饶是阮蔚早有心理准备,但在听到姜榕榕宣判时仍是心头一震。
“那……”
姜榕榕说:“我不能为他延长更多的生命了,你看看他吧,阮蔚,你知道吗,他这样活着是很痛苦的。”
阮蔚低头看池衿。
五脏六腑都被灼伤,四肢躯干皆有缺失。
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的轮回。
姜榕榕垂下眼:“很抱歉,阮蔚,我救不了他。”
“只有救下你的那位才能救他。”
阮蔚不意外姜榕榕能够猜到她是因何复生,但阮蔚不得不承认,她没有办法再唤来天道。
她也救不回池衿。
灵魂换来换去的,不是他死就是她死,池衿又格外执拗,在生死一事上,阮蔚拗不过他。
池衿总是会死在阮蔚前头的。
换而言之。
其实是阮蔚的求生意志会比池衿强很多。
除开情爱,她还有很多羁绊,她也有抱负有梦想,若非形势所迫和阴差阳错,她万万是不肯赴死的。
对于阮蔚来说。
这本就是一盘早已被将军了的死局。
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阮蔚紧咬着牙,将池衿更用力的抱紧了些。
天道……
天道那个狗贼,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什么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什么并不贪图我们的灵魂,眼下到了如此时刻,还有什么余地?!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六道?两仪?还是天道,还可以再反悔一次吗,她还有什么可以付出的……
忽然。
阮蔚感觉手心一冷,她低头去看。
是池衿。
池衿忽然伸手牵住了她,他用残缺的手指做了个圈,牢牢地勾住了她的小指,一下一下的蹭着,很顽皮的样子。
像他小时候刚来,被自己揍了之后哇哇哭着说早晚有一天要报复回来的模样。
阮蔚垂眸。
发现池衿唇边的血还是在向外涌着,他的眼还是看着自己。
倔强的拧着眉,迷蒙的望着人,满脸的情思叫人怎么也忽视不掉,明明是这样易于抒情的模样,却什么话也不肯说。
不肯解释,不肯退让。
不肯留下啊。
阮蔚从池衿眼中读见了这句话。
…
好吧。
阮蔚轻阖上眼,随后很快睁开,动作十分轻柔的将池衿的头靠向自己,她也贴近他,互相依靠着。
好吧好吧。
阮蔚将池衿的身子摆的正了一些,又替他理好了繁乱的衣袖,指尖插入发丝,一下一下的梳理着,直到三千青丝皆通顺。
好吧好吧好吧。
阮蔚的眼睛没有再移开,也没有眨动,她只是慢慢的凑上去,很近的贴着,贴在池衿毁去了半边的面上,很轻的啄吻。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
大家似乎都在阮蔚的动作中意识到了什么,但阮蔚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关注他们了,她只是觉得周围忽然变得很寂静。
只有浮禾在不远的地方很小声很小声的啜泣着,为池衿,也为别的谁。
一天之内,她会失去所有的亲和情。
真的很安静,大家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可越是等待,阮蔚越是——
明明还想要做些什么,还是狠不下心放他离开的时候。
她忽然向后摇晃了一下。
阮蔚的眼睛一瞬间红了,心想着真让你小子报复成功了,竟然让她心痛的快要死掉了。
又是池衿。
将死的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是伸手,很轻的推了阮蔚一下。
阮蔚就盯着他。
池衿也用眼睛说,他让阮蔚离开,背过身去,不要看着他。
“……”
冷风吹起阮蔚的鬓发,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说不清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池衿还是盯着阮蔚。
什么也不说,但很好懂。
“让我看着吧。”阮蔚说:“我想看。”
“……”
“池衿,让我看着你走。你不让看,我就跟着你走。”
殉情啊。
池衿眨了眨眼,他缓慢的想,这样居然也很不错。
但是。
自己的死亡只能威胁到最爱你的人。
就像阮蔚会考虑池衿而妥协,池衿也只会对阮蔚妥协。
池衿慢慢的点头,阮蔚也学他模样,玩闹似的也缓缓点头。
池衿有点无奈,也有些想笑。
都这种时候了。
…
因为不想让阮蔚死。
所以池衿甘愿自我牺牲,也愿意陪着她挣扎千世轮回。
让她活着。
这本就是池衿唯一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