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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郡的夏日,便在这般纷繁复杂的田讼与艰辛的垦荒中,一日日流过,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汗水的气息,以及一种隐约的、由希望与焦虑交织而成的紧张感。邺城太守府,这座历经战火洗礼后稍作修缮的官衙,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中枢,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廊庑间,书佐、掾属们抱着成捆的简牍步履匆匆,脸上皆带着凝重与疲惫。政事堂内,灯火常常彻夜不息,映照着孙原日渐清瘦却愈发坚毅的面容。

他身着一袭深紫色常服,未戴冠冕,仅以玉簪束发,端坐于黑漆卷云纹案几之后。案上堆积的文书如同小山,关乎粮秣调配、流民安置、田产纠纷、军械补充、乃至雒阳来的各种明暗讯息。他既要应对朝廷可能的风吹草动,又要处置郡内层出不穷的突发事件,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眉宇间凝聚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决断。

郭嘉依旧是他那副招牌式的慵懒姿态,一身玄色深衣松垮地罩在身上,斜倚在旁边的红木雕螭纹凭几上,半阖着眼,似睡非睡。唯有在孙原就某个棘手问题沉吟不语时,他才会偶尔睁开那双洞悉世情的眸子,轻描淡写地抛出几句切中要害的点拨,或是将一份看似平常的讯息,解读出背后暗藏的汹涌波涛。他像一只蛰伏于暗处的蜘蛛,通过张鼎的军报、射坚的案卷、乃至市井街头的流言蜚语这些无形的丝线,敏锐地感知着魏郡乃至整个冀州、乃至天下格局的微妙变化。

射坚无疑成了这段时日最忙碌的人之一。他以其惊人的细致、缜密的逻辑和刚正不阿的态度,硬是在一团乱麻般的田产纠纷中,理出了些许头绪。

那些起初气焰嚣张、企图浑水摸鱼的当地豪强、猾吏,在射坚亲自核查或派出的干员搜集的确凿证据面前,在依据汉律施以的罚没家产、枷号示众乃至更严厉的惩处面前,气焰顿时收敛了不少。虽然积压的纠纷远未完全解决,但大规模的械斗得以遏制,流民垦荒的秩序得以初步建立。射坚本人也因此案,在魏郡基层吏民中,悄然树立起了极高的威望。

然而,就在一桩看似即将顺利结案的田产冒认案卷宗即将归档时,一份来自元城县(魏郡属县)的详细呈报,引起了射坚的格外注意。案犯名为王桐,乃是冒认城外一片约五十亩的良田,人证物证俱全。此案本身并无特别出奇之处,但卷宗末尾,那位颇为谨慎的元城县令附上了一笔看似不经意的备注:据乡间查访,案犯王桐有一远房族叔,名唤王芬,字文祖,乃东平寿张人氏,党锢之祸后隐居多年,近来似有复出之象,与汝南袁氏、沛国周氏等海内名士往来密切,清议朝政,臧否人物,声名日隆。

“王芬……王文祖……”射坚放下简牍,指尖在冰凉的漆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沉闷的微响。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闻。

在雒阳时,他便知王芬乃是天下知名的清流名士,学问渊博,尤精于《尚书》《春秋》,更以性情孤高耿介、抨击时政激烈而着称,在士林中拥有不小的号召力。党锢解禁后,如王芬这般曾因反对宦官而遭禁锢的名士,往往会被朝廷重新征召,授予要职,一方面是利用其才学名声,另一方面也是彰显天子“解锢”、“纳谏”的姿态。若王桐之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远亲,处理不当,被有心人利用,传到王芬耳中,难免不会引起误会或不满,给孙原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影响魏郡正在推行的安民政策。

加上之前孙原遇上的王东林的案子,未免太过蹊跷。沉吟片刻,射坚将这份卷宗单独抽出,决定稍后亲自向孙原和郭嘉禀报,陈明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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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巨鹿那场惨烈无比的大战过后,剑圣楚天行因强行施展禁招,以无畏之姿强斩张角,虽力挽狂澜,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修为如断崖般急剧下滑,十不存一,往昔那雄浑磅礴的内力仿佛被抽干了源头。加之旧伤如蛰伏的毒蛇般复发,身体每况愈下,无奈之下,他只能留在邺城静养,以期慢慢恢复元气。

药神谷前任谷主林子微,与楚天行本是多年旧识,情谊深厚。彼时魏郡战事初定,城外流民如潮,伤病者不计其数。林子微心怀仁术,不忍见百姓受苦,便毅然留了下来。她在城中设下临时医棚,那简陋的棚子下,药香袅袅,她每日忙碌其中,为伤者把脉问诊、开方抓药,以精湛医术悬壶济世,宛如暗夜中的一盏明灯,给绝望的人们带来希望。

现任药神谷谷主林紫夜,既是林子微的晚辈与继承者,更是孙原极为亲近之人,二人关系密切,如同亲人般无话不谈。见林子微留下,她自然也随之留在邺城。她不仅协助林子微救治伤患,还在忙碌之余陪伴在孙原左右,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温柔,助他稳定这刚刚平定的局面,让邺城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

孙宇与赵空亦暂居邺城。孙宇在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好在有林子微精湛绝伦的医术调理。她每日精心配药,为孙宇针灸推拿,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照料,孙宇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断裂的筋骨在药力的滋养下初步愈合,行动已无大碍,走起路来虽还有些许迟缓,但已能自如活动。然而,经脉的损伤却远非寻常皮肉之苦可比。尤其是他在大战中强行施展超越极限的剑招,引发了内力反噬,这遗祸深远,如同隐藏在身体深处的定时炸弹。他内力恢复得极其缓慢,往日那充盈澎湃、流转不息的真气,如今只如涓涓细流,在干涸的河床中艰难前行。每当他试图运转内力,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无数根细针在经脉中穿梭。昔日纵横江湖、剑光如华的“流华剑”风采,不得不暂时敛去,他只能默默忍受着这巨大的落差。

而赵空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棘手。自巨鹿城下,他得大贤良师张角临终前的灌顶传功。那一刻,张角将毕生修为与对天道的不甘执念,如汹涌的潮水般灌入赵空体内。

这股力量庞大无比,却又属性驳杂,如同数条桀骜不驯的蛟龙,盘踞在他的经脉之中,难以驯服。虽有林子微以“金针渡穴”之术屡次疏导,那细如牛毛的金针精准地刺入穴位,试图引导这股紊乱的真气,但也只能勉强压制,使其不至立刻反噬。但这股力量太过霸道,时时冲击窍穴,带来灼热阴寒交替的剧痛。

灼热时,他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皮肤滚烫,汗水如雨般落下;阴寒时,又似坠入冰窖,全身瑟瑟发抖,牙齿打颤。

这一日,夕阳西沉,那柔和的余晖如金色的薄纱,将邺城官署附近一处僻静院落染上暖橘的色彩。孙宇正在院中缓缓活动筋骨,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每一次抬手、迈步都显得十分吃力。他试图引导那微弱的内息,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旅人,努力寻找着那一丝光明的方向。赵空则独自坐在廊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中一隅渐生的新草。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掠过檐角鸱吻,旋即被愈发浓重的夜色吞没。院墙角隅,一丛新发的嫩绿草芽在渐起的晚风中瑟瑟颤抖,本是顽强生命的赞歌,此刻落入赵空眼中,却只映照出他心底的荒芜与破碎。那点点绿意,仿若一根根淬毒的芒刺,扎进他混沌的识海,提醒着他过往的罪愆与眼下的绝境。

他倚靠着冰凉的廊柱,身形僵直,目光空洞,仿佛一尊失了魂灵的陶俑,唯有胸腔内那颗被太平道咒誓与师尊死前灌顶的磅礴真气反复撕扯的心脏,还在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物。

“咳……咳咳咳……”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呛咳从正堂窗棂下的阴影中传来。那是楚天行。昔日名动天下的剑圣,如今蜷缩在一张陈旧的蒲席上,身披的粗麻深衣宽大破败,更显得他骨瘦如柴。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佝偻的身躯剧烈起伏,如同秋风里挂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残叶,随时可能飘零。

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蜡黄,眼神浑浊,长久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已将自己彻底隔绝于这个纷扰的尘世之外。只有那偶尔掠过院中众人、尤其是落在赵空身上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难以捕捉的复杂光芒,才隐约透露出这具衰败躯壳内,或许还藏着一丝未泯的剑意与洞察。

院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药香。林紫夜正跪坐在一只小小的陶制药炉前,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控制着炉火的强弱。她与妹妹林子微刚从城外瘟疫横流、饿殍遍野的难民营施诊归来,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原本素净的衣裙上沾染了泥渍与药汁,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青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

但她手中的动作依旧稳定而专注,仿佛将所有的悲悯与坚韧都倾注到了这一罐救人的汤药之中。林子微则在一旁默然整理着随身携带的医囊,她性情较其姐更为清冷沉静,此刻正将一枚枚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依次排开,动作熟练精准,眼神中透着一股医者特有的冷静与执着。她们的存在,是这压抑院落中唯一温暖的亮色,也是维系着众人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希望细线。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瞬间便被一股毫无征兆爆发的恐怖力量撕得粉碎!

“呃啊——!”

一声仿佛野兽濒死的痛苦嘶吼骤然从廊下炸响!只见赵空双目猛然圆睁,眼球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似乎有赤红与幽蓝两色光芒疯狂交替闪烁。他的脸色由正常的肤色急剧转为骇人的惨白,旋即又涌上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脖颈处,青黑色的筋络如同虬龙般根根暴凸而起,蜿蜒扭动,模样狰狞可怖至极。

“咔嚓!”他背靠的那根碗口粗的柏木廊柱,竟被他无意识间反手抓握的十指硬生生抠出十个深坑,木屑簌簌而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绷紧,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周身的空气开始剧烈扭曲、震荡,一股灼热如地心熔岩、一股阴寒如九幽玄冰的恐怖气劲,如同两条被激怒的太古凶龙,自他丹田气海破关而出,轰然碰撞、纠缠、撕咬!

“呼呼——”

院内平地起旋风!地面的尘土、枯叶、草屑被狂暴的气流卷起,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小型的气旋,胡乱飞舞撞击,发出噼啪的声响。药炉下的火苗被压得骤然一矮,几乎熄灭,旋即又疯狂窜高,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灼与冰寒混杂的诡异气息,那是太平要术真气失控、阴阳逆乱的可怕征兆!

“不好!是空儿的真气又发作了!”林紫夜失声惊呼,手中蒲扇坠地。她与林子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一次的发作,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凶险!

林子微反应极快,娇叱一声:“紫夜,助我定住他心脉!”话音未落,她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至赵空身后。玉腕一翻,指间已夹住了三枚长达七寸、细如牛毫却泛着幽蓝寒光的“玄冰针”。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出手更是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只见寒光连闪,三枚玄冰针已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赵空背后“神道”、“灵台”、“至阳”三处紧要大穴!针尖入体的瞬间,极寒之气透入,试图强行镇压那躁动不安的灼热真气。

与此同时,林紫夜也已赶到。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精修多年的“素女心经”内力沛然涌动,双掌瞬间蒙上了一层温润如玉的白色光华。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掌齐出,稳稳抵住赵空剧烈颤抖的后心“命门”要穴,将一股醇和温正的内力绵绵不绝地输送进去,意图护住赵空的心脉,并引导那失控的阴寒真气归于正途。

然而,她们还是远远低估了张角临死前灌注给赵空的这股“黄天太平真气”的霸道与诡异!

这真气不仅蕴含着张角毕生的修为,更融汇了万千太平道信徒的狂热愿力以及张角自身“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未竟执念,早已超脱了寻常武学内功的范畴,带着几分近乎“道术”的邪异特性。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意识,感受到外来内力的干预,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一般,爆发出了更加恐怖的反噬之力!

“嗡——!”

一股无形的气浪以赵空为中心轰然扩散!林子微刺入的那三枚玄冰针,针尾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针体上瞬间凝结的冰霜竟被灼热气流生生汽化!紧接着,一股蛮横无比的巨力沿着金针逆冲而上!

“噗!”林子微如遭重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而出,身形踉跄着向后跌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手中的金针再也把握不住,“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林紫夜的情况更为凶险!她直接以掌心接触赵空要穴,所受的反噬更为直接猛烈。那太平真气分化出的阴寒之力,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掌心劳宫穴钻入经脉,所过之处,经脉几乎冻结;而那股灼热之力则如岩浆倒灌,疯狂冲击着她的内力防线。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而生的诡异气劲在她体内交织冲突,让她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般。

“嗯!”林紫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抵在赵空后心的双掌被狠狠弹开,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中的石磨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一缕鲜红的血迹自她嘴角缓缓淌下,在苍白如雪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紫夜!”林子微强忍内伤,惊呼上前搀扶。

“我……我没事……”林紫夜挣扎着站起,抹去唇边鲜血,望向依旧在痛苦漩涡中挣扎、周身气息越来越狂暴紊乱的赵空,美眸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力,“谷主,这……这真气太过诡异霸道,已非针石药力所能及,再这样下去……”

林子微紧咬下唇,迅速从医囊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九枚非金非玉、闪烁着奇异光泽的长针。

“且慢!”

正是孙宇。

此刻的赵空,已然意识模糊,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在太平道中历练出的坚韧意志在苦苦支撑。他周身毛孔都在向外渗着细密的血珠,那是经脉即将崩裂的征兆。赤红与幽蓝两色气芒在他体表交替闪烁,将他映衬得如同从幽冥爬出的恶鬼。

孙宇伸出一指,凌空虚点,一股柔和的气劲试探性地接触赵空周身的狂暴气场。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股气劲瞬间便被撕得粉碎。孙宇脸色微变,沉声道:“好厉害的黄天太平气!阴阳逆乱,正反相冲,已入骨髓心脉。寻常导引归元之法,非但无效,反而会加速其崩溃。张角……当真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他的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林家姐妹,又瞥了一眼窗棂阴影下依旧毫无动静、仿佛沉睡的楚天行,最后重新落回赵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之色。

“林姑娘,林医师,请你们暂且退开,护住自身。”孙宇语气凝重,“赵空小友的情况,已非寻常医术所能挽回。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兵行险着,以非常之法,导引这身庞杂异种真气,化外力为己用,或可有一线生机。”

林紫夜闻言,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孙先生,您是说……可有把握?此法凶险否?”

孙宇缓缓道:“世间安有万全之法?不过竭尽所能,博取一线生机罢了。我有一门心法,名为‘北冥决’,取其海纳百川之意。或许能助他驯服体内这道‘黄天’之力。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楚天行的方向,“此诀修行艰难,且易遭非议,乃是我门不传之秘。今日情势危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北冥决?”林子微微微蹙眉,她博览医家典籍,对江湖各派武学亦有涉猎,却从未听说过这门内功心法。但看孙宇神色郑重,不似虚言,而且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孙宇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陡然一变。原本内敛平和的气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浩瀚、深邃、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磅礴意境。他并指如剑,指尖隐隐有气流旋转,如同微型漩涡。他一步踏出,无视那肆虐的狂暴气劲,手指闪电般点向赵空眉心“印堂穴”!

这一指,看似缓慢,实则快如惊鸿!指尖所过之处,那灼热与阴寒交织的混乱气场,竟如同沸汤泼雪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化解、吸纳,开辟出一条暂时的通道。

“凝神静心,抱元守一!”孙宇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直接响彻在赵空近乎混沌的识海深处。

流光真元霸道非常,却带着“北冥决”的化消之力,伴随着一股清凉柔和、却带着强大吸扯之力的奇异内力,顺着孙宇的手指,缓缓流入赵空几乎要炸裂的识海和经脉。

这“北冥决”的心法,与当今世上流传的绝大多数内功迥然不同。寻常内功,无论是道家的炼精化气,还是佛家的明心见性,皆讲究循序渐进,凝练自身精气神,开辟丹田气海,积蓄内力。而“北冥决”却另辟蹊径,其核心精义在于“海纳”与“化运”。它不刻意追求自身内力的生生不息,而是将自身视为一片浩瀚北冥(北海),能容纳百川之水(外来内力),再以独特的法门将这些性质各异、庞杂不纯的“百川之水”炼化、提纯、统御,最终归于“南冥”(自身掌控),化为己用。其修行过程,凶险无比,要求修习者拥有极强的精神控制力和经脉承受力,稍有不慎,便会被外来异种真气反客为主,走火入魔,甚至爆体而亡。

孙宇此刻所做的,便是以自身精纯的北冥真气为引,在赵空体内模拟构建一个微型的“北冥”气场,并引导赵空那失控的太平真气,按照“北冥决”的路线开始运转。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耗神的过程,孙宇的额头也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点点流逝。院落中,狂风渐渐平息,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林家姐妹紧张地注视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这关键的救治。

窗棂下的阴影中,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楚天行,不知何时,那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孙宇施展“北冥决”的手指上,以及赵空那逐渐开始产生微妙变化的气息上。他那布满皱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有疑惑,有追忆,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他仿佛透过这“北冥决”,看到了某些久远的、不愿提及的往事。但他终究选择了沉默,将所有的情绪都重新埋藏进了那副看似油尽灯枯的躯壳深处,再次阖上了双眼,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此刻的赵空,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与奇异体验。

孙宇那清凉的真气如同向导,引领着他那两股如同脱缰野马般的太平真气,开始沿着一条从未走过的复杂经脉路线运行。起初,这两股真气极度抗拒,疯狂地冲撞着新的路径,带来的痛楚比之前单纯的内斗更加强烈数倍,仿佛有无数把小刀在他体内切割、搅动。他感觉自己的经脉正在被强行拓宽,甚至撕裂。

但渐渐地,随着“北冥决”心法口诀在脑海中不断回响,赵空开始本能地理解并尝试驾驭这种力量。那灼热如火的真气,不再一味地追求焚毁一切,而是被心法引导着,如同地脉岩浆,被导入特定的“河道”,其狂暴的能量被一点点约束、沉淀;那阴寒如冰的真气,也不再是漫无目的的冻结,而是如同冰川融水,被汇入“北冥”的体系,其刺骨的寒意被转化成为一种沉静、深邃的力量。

“北冥决”就像一位最高明的工匠,正在将两块属性截然相反、且充满杂质和戾气的璞玉,小心翼翼地剥离、打磨、雕琢,试图将它们镶嵌到同一个框架之内。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赵空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不断徘徊。他仿佛看到了张角临终前那不甘而疯狂的眼神,听到了万千黄巾信徒的呐喊与哀嚎,也感受到了自身在加入太平道前后的迷茫与挣扎。这些纷乱的念头,与体内真气的冲突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精神也撕裂。

“守住灵台清明!过往种种,皆是云烟!真我如一,方能容纳万有!”孙宇的喝声再次如惊雷般炸响,将赵空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赵空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精神一振。他摒弃杂念,全力按照孙宇传授的心法,引导着真气运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在那极致的痛苦达到某个临界点后,一种奇妙的转变开始发生。

那原本激烈冲突、誓不两立的灼热与阴寒真气,在“北冥决”独特的运转路线和心法引导下,竟然开始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平衡与交融。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野蛮地相互湮灭,而是仿佛找到了某种共存的方式,如同阴阳鱼般,开始缓缓旋转,相生相克,形成了一个初步稳定的真气漩涡。这个漩涡的中心,正是他的丹田气海。

虽然这个漩涡还十分微弱和不稳定,时不时还会因为真气的庞杂和原有的戾气而剧烈波动,但至少,那足以致命的彻底崩裂之势,已经被暂时遏制住了!

“呼……”孙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收回了点在赵空眉心的手指。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显然消耗极大。他看了一眼虽然依旧昏迷、但周身狂暴气息已逐渐平复、脸色也由骇人的潮红与惨白转为一种虚弱疲惫的正常的赵空。

孙宇的目光再次投向窗下的楚天行,却发现对方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仿佛从未关注过这边发生的一切。孙宇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并未多言。

夜色已深,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院落中。那场险些夺走赵空性命的真气风暴终于暂时平息,但“北冥决”的种子已经种下,它所带来的一切——希望、力量、隐患以及未来的纷争,都才刚刚开始。而剑圣楚天行那意味深长的沉默,也如同这浓重的夜色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预示着前路必然不会平坦。

孙宇调息片刻,走向屋内楚天行,试探问道:“楚前辈,晚辈方才所使心法,您似有所感?”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希望能从楚天行口中得到一些关于北冥决的线索。

楚天行身体微僵,沉默片刻,沙哑回道:“天下武功,殊途同归。老夫残躯败体,何来感触?孙少侠看错了。”语气疏离,拒人千里。那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冷漠和拒绝。

孙宇知问不出,不再勉强,拱手告退,心中疑种已深。那疑窦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释怀。

经此一事,孙宇知赵空体内隐患非一时可解,邺城虽安,却非久留之地。南方荆州局势未明,张角遗言犹在耳畔,那遗言如同一个神秘的召唤,指引着他前往南方探寻真相。他需尽快恢复,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挑战。而赵空亦需远离喧嚣,静心修炼北冥决,逐步化消异种真气。那异种真气如同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发,只有彻底化消,赵空才能真正恢复健康。

数日后,孙宇伤势进一步稳定,赵空亦能勉强行动。他的步伐虽然还有些蹒跚,但已经能够自己行走。孙宇便向孙原、林紫夜等人辞行,决定只与赵空二人轻装南下。他们不想给众人增添负担,只想尽快踏上南下的征程。

离别之日,林紫夜虽有不舍,但她深知孙宇肩负之事,更明白自己作为药神谷主和孙原亲人的责任在邺城。她将一些精心准备的丹药塞入孙宇行囊,那些丹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是她的一片心意。她细心叮嘱:“宇哥哥,江湖险恶,务必珍重。邺城有我和子微前辈,还有楚前辈,你放心。”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林子微亦赠予一些调理经脉的秘药,对孙宇道:“赵少侠体内真气虽暂平,然北冥决初习,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南方湿热,于他经脉或有影响,遇有不适,可按我方才所说之法缓解。”她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如同一位慈爱的长辈在叮嘱自己的孩子。

楚天行依旧沉默,只在孙宇二人转身欲行时,目光复杂地望了孙宇背影一眼,那眼中似有未尽之言,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和故事。最终却仍归于沉寂,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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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原仔细地翻阅着卷宗,每一个字都看得异常认真。郭嘉则依旧歪在凭几上,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那双半开半阖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洞察秋毫的光芒,射坚的每一句话,他都未曾漏过。

“王芬……王文祖……”孙原放下卷宗,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此人之名,如雷贯耳。乃是清流士林中的领袖人物之一,以学问气节着称,更因党锢之事,声望极高。若其族亲涉案,虽我等已依法公正处置,但也需留意其本人乃至其交游圈子的态度。奉孝,对此,你有何看法?”

郭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玄色深衣的宽大袖口滑落,露出瘦削苍白的手腕。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内容却犀利如刀:“王芬王文祖……呵呵,青羽兄,此人可绝非仅仅是个徒有虚名的清谈之士。党锢期间,他以气节自许,闭门谢客,着书立说,抨击宦官外戚,指斥朝政昏聩,言辞之激烈,立场之鲜明,天下皆知,也因此赢得了偌大的名声。如今党锢已解,陛下为收士人之心,像他这般曾因反对阉宦而遭受迫害的名士,必定会被朝廷重新起用,而且所授职位,绝不会低。”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依嘉看来,说不定……眼下正空缺的、掌控整个河北之地的冀州刺史一职,天子很可能会考虑到他。毕竟,需要一位有名望、有手腕,又能让士林认可的人,来稳定历经黄巾之乱的冀州。”

“冀州刺史?!”孙原神色骤然一凛,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若王芬果真出任冀州刺史,那便是他的顶头上司!其人对时政极度不满,性情又以其孤高耿介、严守儒家教条而闻名,对下属官吏的要求必然极其严苛,甚至可能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魏郡历经战火,百废待兴,民生凋敝,许多安民措施,如招抚流民、以工代赈、甚至变通处理田产纠纷,难免会触及旧有律例或权贵利益,有些做法不得不灵活变通。若遇上一位固执己见、恪守成规、且对地方实务缺乏了解的上官,只怕稍有不慎,便会引来训斥、掣肘,甚至更严重的后果。这无疑会给魏郡的恢复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

郭嘉坐直了身子,玄色深衣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莫测高深。他看着孙原,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青羽兄,王桐之案,既已查实,依法处置即可,不必刻意张扬,弄得尽人皆知,但也不必刻意隐瞒,显得我等心虚。关键在于,我们要透过此事,看清楚这位即将可能走马上任的王文祖,究竟是个怎样的官?他是真如外界所传,是一心为公、铁面无私、以天下为己任的纯臣?还是……徒有虚名,实则心胸狭隘、刚愎自用、甚至任人唯亲的伪君子?他对黄巾军的态度究竟如何?是主张坚决剿灭,寸草不留,还是认为可以甄别招抚?他对流民安置的看法又如何?是认为应当严加管束,驱返回籍,还是认可就地安置,恢复生产?这些立场和态度,都关乎我魏郡未来的施政方略,需要我等细细揣摩,早做准备,未雨绸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玩味,甚至带着一丝冷冽:“尤其是,若他真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冀州刺史,面对魏郡如今这般大量招抚流民、甚至吸纳部分诚心归降的黄巾士卒以充实劳力和军备的做法,会持何种态度?是会认可我等尽快稳定地方、恢复秩序的功劳,还是会斥责我等姑息养奸、纲纪废弛、乃至有通匪之嫌?这其中的分寸,微妙至极,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孙原深吸一口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来自未来、却已迫在眉睫的无形压力。内部的田讼尚未完全理清,基层吏治仍在整顿,流民安置刚刚起步,外部的潜在威胁却已如乌云般压境。这乱世之中,欲守牧一方,造福百姓,真如逆水行舟,不仅需要应对眼前的惊涛骇浪,更要时刻警惕来自四面八方、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暗礁险滩。

“看来,我等不能只埋头于魏郡这一隅之地了。”孙原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如同经过淬炼的精钢,“必须将眼光放得更远。奉孝,加强对州郡乃至雒阳消息的打探,尤其是关于王芬的动向、言论、以及其政治主张。文固,”他看向肃立一旁的射坚,“田产清查之事,务必做到程序公正,证据确凿,适用律法严明,不留任何可供他人指摘、攻击的口实。我们要让任何人,哪怕是王芬这等以清流自居、眼光挑剔的名士,在审视我魏郡政务时,也挑不出大的错处!要将安民的本意与成效,实实在在地做出来,摆在明处!”

“是!府君(青羽兄)!”射坚与郭嘉同时躬身领命,只是前者神色肃然,后者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郭嘉重新倚回凭几,恢复了他那慵懒的姿态,悠然道:“青羽兄放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嘉倒真想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王文祖,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说不定,他的到来,非但不是祸事,反而能为我魏郡,带来些意想不到的‘机遇’呢……毕竟,这潭水,搅得越浑,有时候,反而越能看清底下藏着些什么。”

窗外,夜风渐起,越刮越猛,吹动着庭中树叶哗啦作响,仿佛在应和着郭嘉的话语,预示着更多未知的、或许更加猛烈的波澜,即将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在这暗流涌动的时代中,汹涌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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