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温明棠正小心翼翼的拨着算盘算着账,这是她从那东极书斋东家那里收到的第二笔食谱稿费了,那食谱的头一册已然摆上书斋了,对于一本新书而言,书斋东家说卖的还算不错,不过这等食谱不似那些爆火的话本子,是一开始就能看到大笔银钱进账的,而是细水长流,慢慢来的。
当然,虽是慢慢来,可于温明棠而言,却也算是出宫之后,当月进账最大的一次了。其实拿到银钱稿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算出进账数额了,可回到大理寺之后,还是用算盘认认真真的重新算了一次,而后记了下来。
一旁正翻着话本子的林斐看着温明棠的动作,忽地笑了起来。见听到自己笑声抬头向自己看来的温明棠疑惑的表情时,林斐笑道:“你这模样叫我想起我入仕第一个月,刚收到俸禄时的情形了。”
“也是似你这般,其实到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算出自己拿到多少银钱了,可不知是太过喜悦还是太过激动,回去之后,还是拿算盘重新算了一遍,而后将银钱存了起来。”林斐说道,“那一年我十六岁。”
“其实中秀才之后,便已能领到年节时官府发的银钱了,可那些钱实在不多,吃喝用用不打紧,可提到要买宅子这种大的置备还是别想了。”林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向支着下巴向自己望来的温明棠,比起往日的灵动娇俏,这般小女儿姿态支着下巴的动作更让她多添了几分‘俏皮同可爱’,多了几分十五六岁少女娇俏不知世事的味道。林斐见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女孩子的脸颊,凝脂似的手感让他的手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之后才撤了回去,对上女孩子‘嗔怪’似的目光,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子一颦一笑实在是正中了他的心坎之上。下意识的翘了翘唇角,他继续说道,“头一笔俸禄到手,让我看到了购置宅子的可能。”
所以,哪怕不知晓女孩子这第二笔食谱稿费收到多少银钱,可看女孩子的反应,便知道这笔银钱当不少。
女孩子的喜悦能分享的人不多,她家人已经去世,也只有他同朋友能分享一番,可生在侯门,父母亲人尚在的他便不同了,能分享这等欢喜之事的人有很多。
可有些事,不是人越多便越好的。
比起汤圆、赵司膳以及他这等能理解女孩子喜悦之人,他的父母亲人并不理解他的欢喜。
“母亲他们当然不会说出什么叫我不开心的话来,他们鼓励了我一番,可我看得出他们对我的欢喜难以理解。”林斐说道,“在我的追问之下,我大哥同我说了实话,他道确实难以理解我为何这般欢喜。”
“生在林家,不管袭不袭爵,这等家宅之事都是我不消操心之事。林家祖上的积累随便给我一座家宅比我自己买到的都要大很多,所以大哥说他不懂我为何这般欢喜,明明已有大宅在手,买个小宅有什么可开心的?”林斐说道,“我对大哥说那宅子的来源不同,那是我一笔一笔银钱攒出来买下的,从无到有,从第一笔银钱开始,每一步我都清楚怎么来的。不似那祖上的大宅子,是凭运气托生到林家,又凭运气林家先祖们皆没有胡来,一代一代捏在手里传到了你我手中。那大宅子是凭运气挣得,小宅子却是一切出处尽在我的掌控之下。凭运气之事不好说,可那不凭运气之事,我能买下一座小宅子便能买下第二座。”
温明棠很是认真的听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两人之间相处越发融洽显然是因为很多地方都极其相似。
“我说完这些便回去了,回头照常做事当值,该吃吃该喝喝,可没几日,我母亲便找上我,叫我去看看我大哥的情况,她问我同我大哥说什么了,叫他这两日觉都睡不好了,开始发愁自己若是遇到这等情况,该如何重造一个林府了。毕竟作为世子接手林府时林府库房充盈,一切都是那么好,待到往后入土了,还给子孙后代的定也要是个同样好的林府才行……”
这话一出,即便是一旁低着头翻话本子的汤圆同阿丙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话的林少卿说完话就放下了,听完话的林世子却是愁上了,连觉都睡不着了。这情形怎么想都有股说不出的滑稽之感。
“林府哪是那么容易重造的?”温明棠笑着说道,“开国功臣,除了本事之外,那开国的机遇哪是说有就有的?总不能无端‘变’个这等机遇出来吧!”
“是啊!”林斐笑道,“我见大哥眼底乌青开始发愁的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大哥实在是个敦厚温和之人,心眼颇为实在。有些话我说完就放下了,他却背在背上,担在肩头,成了那卸不下的负担。”
“后来呢?”汤圆同阿丙忍不住问道,“后来林少卿如何劝那林世子的?”
“我同母亲对着大哥一番解释,先说了那开国的机遇可遇不可求,解释了一番这等事强求不来之后,母亲又道我大哥其实做的颇为不错,能守住家业就已极好了,而后,我对他说……”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见汤圆、阿丙以及温明棠都在看着自己,他笑了,说道,“有福你就享,没苦别硬吃。”
这话一出,众人哄笑,林斐也跟着笑了两声,说道:“大哥身上那包袱却依旧没有立时放下,而是看着我道二弟如此努力的积攒银钱,他这个袭爵的世子却在那里享福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道我并未在吃苦,人生一世,我做喜欢做的事,吃我想吃的东西,穿我想穿的衣裳,哪里吃苦了?甚至连我自己这副模样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林斐说到这里,笑了,“我大哥被我这话逗笑了,笑骂了我一句‘这等自夸之话真是没好意思听’之后,那包袱才算真正放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待笑过之后,汤圆开口了。
“这般一想,我也没在吃苦呢!”小丫头想了想,说道,“难怪隔壁婶子看到我,摸着我的脑袋叹我可怜在受苦时,我心里感触不深。觉得自己除了思念阿爹阿娘之外,也没有旁的伤心的,并不觉的苦。”
温明棠点头,笑了:所以,她也不觉得苦。
当然,没苦不硬吃的同时,若是有余力,居安而思危,能从无到有,自己为自己置办下家宅,往后遇到事自也不慌了。
这可不仅仅是寻个屋瓦容身之事,而是有个底气摆在那里,所以不惧。
她同林斐即便出身门第不同,可那骨子里实在是相似,也难怪能说到一处去,呆在一块儿便是什么都不做也不觉无趣了。
笑罢之后,汤圆同阿丙两个打了个哈欠,这个天那么热,有时夜半睡不着,到了午后难免犯困。看出了两人的困意,让汤圆同阿丙去屋里午睡小憩之后,温明棠看向林斐,问起了前几日他进宫见靖国公以及陛下之事。
“祖父一切都好,精神矍铄的,还有力气骂人。”林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他还特意说了不管我同你之事了,道小辈之事便由着小辈吧,他不管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挑了下眉:“他不管温玄策了?”
这话一出,林斐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慨着不愧是他相中的女孩子,一语就问到了关键之处。
“我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问了同你一样的问题,祖父却看了我一眼,说有些事尽力便可!”林斐说到这里,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对面女孩子同样沉默下来的面容,说道,“虽被关在宫中,并未接触什么人,可时间久了,祖父应当也明白了。”
龙椅上的君主终究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那真正的圣人。
有些事……走到那一步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追究下去或许只是因为那龙椅上的君主早已清楚其中的内情,伸出那只天底下权势最大的手轻轻阻拦了一下。
靖国公这等人做这么多事只是为了将找到的证据与真相摆到君主面前,喊出一句‘陛下明鉴’,而后等陛下主持公道;却忘了龙椅上那主持公道的陛下有时并不站在那最正中的位置之上,一旦不站在那正中之处,便会睁一眼闭一眼,成了睁眼瞎。
“至于见完祖父之后见了陛下之事,我只能说一段时日不见,陛下变了好多。”林斐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拧了下眉头。
“从陛下广开后宫便知陛下变了好多,毕竟不过一年的光景。”温明棠说道,“若是三年、五年,或许可说是人性贪懒好享受的本能使然,懈怠了,可不过一年,还不到人性贪懒之时便变了那么多,足可见是人变了,而不是懈怠了。”
“如此急于求成,看着不似一件好事。”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又道,“不过否极泰来也不好说,只是这般的否极泰来怕是要吃些苦头的。”
温明棠显然是听懂了林斐话里的意思,默了默之后问林斐:“陛下这般做……很危险么?”
“有些时间的功夫是省不得的,”林斐说道,“如此来势汹汹的动手,偏一切都还未掌握在手,名为君,那名义上的权利看似也都拿捏在他手中,可真遇上了事,这些权利在谁手中便不好说了。君立于台前是所有人眼里的靶子,偏那靶子周围簇拥着护着他的盾只是名义上听他的而已,一旦那盾有了旁的心思或者旁的主人,该护主时偏了几分,那靶子就危险了。”
温明棠点头,顿了顿,问林斐:“我等可要做什么?”
“明面上这些事与我等并不相干,可我是大理寺少卿,有些事是我的份内之事,你是温玄策之女,他人虽死了,你也早被所有人都‘检验’过一番并不知情了,可有时候,不管你知不知情,你是温玄策之女这一点本身便很难完全同这些事摘干净。”林斐说到这里,叹了一声,看向温明棠,眼里闪过一丝怜惜,“他不曾想到你会活下来,那些人也没有想到你会活下来。所以,你活下来本身便成了有些人眼里最大的错处以及疑神疑鬼的眼中钉。”
“有时,将人拉下水只是需要寻个借口罢了。”林斐说道,“所以,明面上那些事与我等无关,可会不会牵扯到我等就不好说了。”
温明棠点头,正想说什么,却见林斐似是突地记起了什么一般,在袖袋中摸了片刻,从里头摸出几张黄色的符纸递给温明棠,道:“七月半快到了,我照着书里辟邪符的模样画了几张,贴在我那里还有梧桐巷的宅子门头之上了,这几张与你,你贴上一帖。”
温明棠接过那黄色的符纸,看着符纸上的符,忍不住笑道:“不愧是探花郎,这符纸真同书里的一模一样。你若不说,我都以为是你请高人专程画的了。”
林斐闻言也笑了,看温明棠接过符纸,说道:“我想起年关时你在老袁白事那几日入了魇的情形了,虽是那香烛之物被人动了手脚的缘故,且同你思虑过多有关才中的招。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梦里’之事,虽说素日里瞧不出什么异样来,可我怀疑被他们那些人动过手脚之后,你比起汤圆这等寻常人,遇到这等动了手脚的香烛等物更容易入魇。”
彼时汤圆比起温明棠来,呆在屋里的时间其实更多,可中了招的是温明棠并非汤圆,显然这一茬事林斐一直记得,过后虽也时常看温明棠喝那静心神的汤药,可若是下回再遇到这等事,温明棠还会不会中招实在不好说。
“七月半鬼节闹鬼传闻不少,那等加了料的香烛等物也多的是!”林斐说着,看了眼温明棠拿在手里的符纸,笑着说道,“我用朱砂画的,有没有法力什么的,我这画符的都不知道,自不提了。可看着门上贴了那张符,很多人只一眼就能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了。”
温明棠的身体特意请大夫看过了,并无什么问题。似这等更容易入魇之事实在似是那等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这符或许正是对症下药了。”温明棠说着将符收了起来。
本就是心理暗示的症结问题,用心理暗示来解或许也是对的。
比起这个来,倒是林斐接下来说的一件事引起了温明棠的兴致。
“七月半那日,不止民间有动作,钦天监有时也会有。”林斐说道,“今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小道传闻说今年七月半,地府门开,那地府里的判官会从地府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