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止是泄密这种事,连那救人……亦一样。”王小花同黄汤相对而坐,如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忘年交一般说着话,“雪中送炭总是比起锦上添花更值钱的。”说到这里,女孩子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扁扁的荷包之上。
她眼下缺钱,所以对面前这老黄牛自然珍视,若是有朝一日不再缺钱了,自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关切他,希望他能活的更久了。
那些没有动机,毫无缘由的好……她王小花长那么大,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也只在那些故事中看到过,听到过。
悠悠叹了口气,如此长大的她王小花……心自也练的跟石头一般了。若不是练的如同石头一般,早死在那些危险的任务以及那些巧言令色、擅长骗人的细作手中了。
“很多事……都是刻意的不如无意的,能少动作总是最好的。不论是天生的模样也好,还是老天送来的猝不及防的姻缘也罢,总比那带着人工雕琢痕迹的更不被人诟病。那自己主动画的漂亮容貌会被人挑刺不如素面朝天的模样;那自己设计的姻缘巧合与相遇则会被人说心机深沉。”王小花抿着口中的酸梅饮子,平静的说道,“能不动尽量不动。老大夫眼下既然能不动,那不动便是最为上乘,最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清白不掺合世事’。”
“我等眼下就看露娘咬不咬送上门去的郭大老爷这只饵了,即便是不咬……于老大夫你而言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等下一次机会便是,跟露娘比‘定力’,便是露娘当真忍得住舍了那郭家兄弟,错过了这机会,那下一次机会可没这么容易到来了!”王小花悠悠道。
“她这等人哪里忍得住?若不然也不会夜半来寻老夫讨药了!”黄汤摇头,显然不认为有这种‘露娘忍得住’的可能。
那些同露娘相交的过往此时好似在王小花手中被重新揉捏了一遍之后再次呈到了他的面前,定睛再看露娘的点点滴滴,竟是倏地越看越发现露娘的‘急迫’踪迹简直随处可见。
可先时自己怎的竟好似懵了一般呢?想到方才吐出的那口痰……黄汤沉默了下来。
痰迷心窍了呗!如面前这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所说的:他有什么好急的?
想明白了这些的黄汤点了点头,对王小花说道:“她其实比我急,我确实不急!”
这话落到王小花耳中,女孩子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又看向黄汤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说道:“老大夫,你其实说出这话来,还是急了。”
“你眼下的不急还是急!”这些话委实神神叨叨的,好似那些深奥晦涩、玄之又玄的‘道理’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看黄汤拧起的眉头,王小花伸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可她天生看这些世事便清晰的很,可谓一览无余。
“老大夫会点头说‘不急’,是看到了露娘的‘急’,会看到露娘的‘急’,正是因为急着看你二人之间谁更急迫,所以,你眼下的不急还是急!”王小花解释道。
黄汤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些诧异的看了眼女孩子,看女孩子这般清晰的说清了那些深奥晦涩的‘不急是急,急是不急’的道理之后,目光落到了她面前的食谱之上,顿了顿之后,说道:“你这般……或许有朝一日还当真能做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也说不定。”
这话,王小花当然明白了。她笑着朝黄汤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老大夫吉言!”之后,继续说起了先时的话:“老大夫,我做事总是习惯考虑最坏的情况。如此,自也会将露娘当成那最能忍之人考虑一番的。若是她真的忍住了,就是坚持不咬那饵,这于老大夫而言最坏的结果无外乎你不动,她也不动,这般的话,你二人依旧还能维持如今这番现状,老大夫你……就当破财免灾了!再者,既是慈幼堂的恩情账……给多给少自看老大夫的心情的。”
“如此等下去,露娘最能忍的结果无外乎等到老大夫与她之间有一方去见阎王爷了。”王小花将那些结果掰开揉碎了一一喂进黄汤的口中,“若是露娘先去的,以她这般的年岁同身体状况,彼时老大夫指不定已成我大荣开朝至今最长寿之人了,如此……于老大夫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活的人瑞啊!”
提及‘长寿’二字,黄汤下意识的翘了翘唇角:那些朴素的、常见的恭维其实是多数人都无法逃开的愿望,能长寿,自是令人愉悦的。更何况,若真能长寿至此,他在小道上接触到的那些人也早被时间带走了。
如此一想,这个结局好似也不错!黄汤点了点头,听女孩子又道,“若是老大夫先去的……那露娘难道还能威胁一个死人不成?她被老大夫豢养多年,哪里还有旁的谋生技艺?说句难听的话,没了老大夫,露娘的日子只会远比眼下更艰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于露娘这等‘娇养女’,这感觉更是远比寻常人难熬的多的。”
“这般……老夫若是泉下有知,当真能含笑九泉了。”黄汤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问面前的女孩子,“这便是她最能忍的情况了?就这?”
女孩子点头:“就这!”
既然露娘最能忍的情况都能接受,再想露娘不能忍的情况……心里那原本同露娘比急迫的心思好似也渐渐淡去了。
当然,他请露娘喝了多年的茶,里头加了东西这些便不同面前的女孩子说了。虽面前的女孩子给他的感觉至此都很是不错,可人……总是留些东西在手里来的好。
有那些茶在,露娘确实不能拿他如何。他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这么多年的豪赌血本无归,所以想要寻人帮他出个回本的主意罢了!一时情急之下,痰迷心窍,竟是自己也陷进那空山里头了。
“你说的对!老夫原先的不急还是急,眼下却是真的不急了!”黄汤点头,说道,“老夫只消等着看露娘咬不咬勾便是!”
王小花点头,能将这老大夫安抚至这般,她真是尽力了。
“老大夫眼下按兵不动的不赌其实也是赌,只是那赌输的情况——最能忍的露娘,能接受罢了;而若是按捺不住主动出手替露娘挡灾,届时老大夫对上了杨氏和郭家,那等情况之下,老大夫以为露娘当真会袖手旁观,不插手不成?”王小花提醒黄汤,“老大夫,你莫忘了,露娘可是要换了这‘黄家义女’的命的,如此自是要丢了老大夫另寻高枝了。你二人咬到互相半死半残之时,她拿着老大夫那些秘密同杨氏交换,那可是真正的‘雪中送炭’,秘密能卖出高价之时!”
“所以老大夫按捺不住亲身下场的赌,对上出老千的杨氏同露娘,那赌其实就是不赌。”王小花说着,注意着面前老大夫的脸色。
她要的不是全然清醒的老黄牛,而是一个看似清醒,实则糊涂的老黄牛。若不然,这‘断人手脚,毒哑人口’的老黄牛实在太危险了。
那一口痰吐出来,好似是救了命,却也可能是病的更重了。
因为让这老大夫‘生病’之人换了,从露娘换成她了。
“所以,于老夫而言,不赌是赌,赌是不赌!妙啊!”
看着面前抚掌大笑的黄汤,王小花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跟在老虎身边学到的那些东西总算是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了!手珍视的抚着手里那本坊间便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话本子,她当然想念班主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有了这些年的经历之后再看曾经的班主,便能看到他是个心肠不错的普通人,当年送她话本子也是无奈与不忍居多,毕竟一个普通人又怎么抵得过将军的权势呢?即便能隐隐猜到将军将她买去不论是作为死士还是以色侍人,这结局都不好,却也是不敢反抗的。当然,这也不是班主的错,毕竟普通人身上本也不需要担什么英雄的担子,只是这般的愧疚阴差阳错的让他送了本话本子给她,甚至还将那一番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话说给她听,当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可这些话,当年不懂的她是真的听进去了,听到了那话本同将军都是厉害的,她能从中学到本事。可说这话的班主自己却并未听进去,若不然……也不会直至如今还只是一个寻常戏班主了。
这次,来长安的途中她其实曾经遇到过那个戏班,当然也是刻意打听过的,特意绕道去看了看。戏班还是那个戏班,并未因少了她王小花而不唱戏什么的。当年的同伴有不少都已经长大了,有些离开了戏班,有些依旧还在。当然,少不了的,还是那些不知出身与来历的孤儿,一如当年的她一般。
班主也老了,观其行事同当年依旧没什么不同。真是……这么多年也不见半分长进啊!不过,却也不妨碍那戏班子吵吵嚷嚷间,依旧没有人忍饥挨饿什么的。虽说一辈子也不见得吃过用过那些贵人用的物什,可这么多年,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大荣,却是当真比她更早完成了她的梦想——看遍大荣山山水水,也算不妄来这尘世一遭了!
想起自己原本极有可能过上的另一种贫苦却又富足的日子,王小花将那些怅然感慨的思绪收了回来,继续同面前的黄汤打着交道:“在杨氏手下过活,只怕除了亲儿子之外,旁人,尤其还是露娘这等任人捏扁揉圆身份的暗娼日子是不会好过的。”
“露娘这般精明之人怎么可能如此两手空空,不带任何把柄的跑到杨氏手下过活?”王小花只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与将军的身影重合了一般,愈发的像那一字一句冷静分析周身境况的将军了,“要么,便手里拿着杨氏的把柄用拿捏的方式在杨氏手下过活。可杨氏不是老大夫你,看她对那郭大老爷的远房表妹的手腕便知道了,这日子……不好过的!”
“所以,我若是露娘,定会干脆换个人倚仗。至于换谁?既是相中郭家兄弟这等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了一个母,不还有父吗?况且,那父——郭大老爷直接送到跟前了啊!”王小花说到这里,却又笑了,“老大夫你知道的,于露娘这等女子而言,换个男人来倚仗,其实更好,因为她们自恃再了解男人不过了,不论是相处也好还是掌控也罢,都是更得心应手的。”
“真是越想,越发觉得她不会放过郭大老爷这个饵。”黄汤眯了眯眼,显然是认同王小花分析的这些话的。
“其实还有一点,老大夫原先以为的或许错了,”面前的王小花考虑到的显然不止于此,对上向自己看来的黄汤,王小花笑了,“那郭大老爷是坏了不假,却不知老大夫可有发现了?露娘这不能让人碰到,一碰面就不再迷魂的手腕之中,偏偏最不重要的,就是那男人是好的还是坏的了!”
一句话恍若惊雷在耳畔炸开,黄汤才拿起那案几上王小花先前为自己倒的酸梅饮子的手一记哆嗦,一声清脆的磕碰声,盛满酸梅饮子的杯子倒了下来,暗红的液体尽数泼洒在了案几之上。
看着那杯还未入口便泼了的酸梅饮子,王小花暗道了一声“可惜!”
她亲手煮的酸梅饮子,这一杯就这般白白浪费了呢!
“要知道,那郭大老爷是身子坏了,由此才做起的好夫君、好父亲,那心……还是原来那颗,会面上一个正牌娘子,背地里一个远房表妹的郭大老爷,只是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王小花说到这里,笑着瞥了眼面前的黄汤,“老大夫时常出入宫闱,当知道宫中不少宫人得势之后会寻宫女做对食的。”
“所以,人的身和心未必是一回事。更何况那郭大老爷的心都孤寂这么久了,露娘那牵动人心的手腕配上老大夫的药……对上郭大老爷那颗寂寥了多年的心与那有心无力的身不是正正巧巧的对症下药?”王小花说道。
早说过了,露娘那些药和手腕在她眼里如明镜一般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郭家兄弟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大头就在这郭大老爷身上。”王小花笑着说道,“更何况,当年郭大老爷这‘坏’了,虽说没什么证据,可露娘手里既拿了这药……不就已然等同明晃晃的告诉郭大老爷那温柔解语花怎会突然魔怔了吗?”
“所以,露娘讨得是药,却又不止是药,而是一副拿捏杨氏的引子呢!”王小花说到这里,看了眼面前的黄汤,“她眼下手里不止有老大夫你的秘密,更有杨氏的秘密,如此……你当她为什么这般大的胆子敢动手?”
“老大夫你若按捺不住先一步下场,她便暂且先收了杨氏的秘密,拿着老大夫你的秘密关键时候同杨氏一道出老千,解决了老大夫你,而后趁着才解决了老大夫你的杨氏元气大伤之时,拿着那杨氏的秘密去寻郭大老爷……如此,有她在一旁帮衬着,郭大老爷又有那名正言顺的郭家老爷身份,外加杨氏在郭家不过一个外姓女,再看郭家那些主事之人做事的一贯脾性与吃相,这杨氏同郭家一道做了那么多事,知道了那么多郭家的秘密,原本处境便微妙的很,如此元气大伤之时,你说郭家……有几分可能不插手落井下石的?”王小花摇头,“杨氏她太聪明了,而且聪明的太外露了,让人既尊重又警惕,这等人,素日里周围人定是敬着的,可一旦落了难,你看有多少人不会趁机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哪怕双方之间没有半分仇怨!”
“她实在太聪明了,而且是那等让人害怕的聪明!”王小花平静的说道,“我等为将军卖命之人中就曾有过这样的聪明人,不过眼下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