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押走一个女囚的事除了特别在意温秀棠这个人的,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这一茬。长安城照常日升月落,繁华依旧。并未因少了一个、两个花魁而有多少差别。
倒是大理寺衙门里那个名为洪煌的狱卒,连着走了好几趟刑部大狱,脸色一次比一次灰败,刑部大牢那门槛虽然高,却也不是叩不开,可那座宫墙深深的皇城大门,便实在不是洪煌这个狱卒所能叩开的了。
公厨众人依旧每日忙活着手头该做的事,间或看到心不在焉在那里发呆的洪煌都忍不住摇头,似关嫂子这等嘴上不客气的更是‘啐’了一口,直接骂道:“魂都被那花魁娘子给勾走了,真真是活该!问过了,听闻也只占到些那花魁娘子的小便宜,那身子根本就没给他呢!如此……真是忒不合算了!”
这话实在不好听,温明棠、汤圆连同几个和善些的杂役都忍不住摇头,却也有人应和了关嫂子这话。
“可不是吗?那刑部大牢……一瞧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也不知道叩开一次大门要多少银钱呢?”有杂役妇人‘呸’了一声,说道,“我家隔壁近些时日走了家里的老人,请那大师过来做法,便要专门准备上一箩筐的纸元宝做阎王殿的开门钱的!”
“这刑部大牢死的人那么多,瞧着也同阎王殿没什么两样了,进门当然也要给开门钱了!”那杂役妇人说着,瞥了眼蹙眉的温明棠等人,以过来人的口吻训诫了起来,“小丫头片子不懂,待往后年岁长了,就懂这些人情世故咯!”
这话听的一旁的关嫂子连连点头,对就站在自己身旁的汤圆说道:“所以,最好不要同官府这些人打交道……”话未说完,见汤圆一双眼惊讶的看着自己,回过神来的关嫂子忙道,“我没说大理寺,诶,话说回来,咱们大理寺还真是清汤寡水的衙门啊,怎的就没人收这开门钱呢?”
“若是有人收开门钱,关嫂子你也进不来了!”一旁的纪采买抱着竹筒红枣水,悠悠道,“每个位子明码标价,哪里会给你等境遇困难之人留位子?”
“倒也是!”关嫂子怔了怔,想起自己来大理寺做杂役前在外头做活挣的银钱,刨除租住宅子的银钱以及那些黑心东家克扣的工钱,每个月那叫一个艰难。这般一想,一贯直来直去的面上竟出现了几分复杂之色,“说起来……我运气也是不错呢!”
“所以,也莫要一杆子把所有人都打死,若是当真到那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之时,”纪采买想了想,说道,“前朝末年就是那等样子的。”
汤圆同阿丙听到这些,转头对温明棠比了个口型,日常跟在温明棠身边,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譬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想起这句话,再想起皇城里的天子,看来,哪怕是大荣最尊贵的血脉也不定能保证自己一世无虞呢!
本是说的‘开门钱’的事,那话题不知怎的就被纪采买引向了‘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的劝和之上,先时开口的杂役妇人未说尽兴,有些不是滋味,啐了一口,道:“你等莫要打岔,我瞧着洪煌花在那花魁娘子身上的银钱都打了水漂了,家里人也不知会不会闹呢!”
“他家里境况不是还不错么?也是有些积蓄的。既能让他拿到那些钱,家里人当是知道的,不至于如此。”趁着上茅房的功夫,提前提着洗干净的空食盒过来准备一会儿装饭食的佟璋说道,“我记得他家里人也是那等做事体面之人,不会如此的。”
这话,从整个大理寺同洪煌最要好的佟璋口中说出来自是可信的,也堵了那不是滋味的杂役妇人的嘴。
只是不成想,这本已揭过的事不过两日的功夫就再次闹出来了,这次非但没有纪采买、佟璋帮着堵那杂役妇人的嘴了,还让关嫂子这等原本已歇了看热闹心思的人再次看起了热闹。
原因无他,洪煌的家里人闹过来了。
洪煌家里人过来闹的时候正是众人才吃罢午食准备午睡小憩的时候,中午睡不着的汤圆和阿丙跟着温明棠去了她的住处,将几本坊间最新的神鬼话本子拿来准备互相换着看。
夜半看神鬼话本子难免会令人感到害怕,相反午时日头最盛的时候,则是几人一致认定的看神鬼话本子最好的时候。
一人拿了一本还未翻过的神鬼话本子才出院子,便听到大理寺大牢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虽离得不算近,可大抵是对方情绪太过激动,即便才出温明棠住的院子,就能听到那嘈杂声中夹杂着的谩骂声、哭声以及劝和声了。
这样大的动静听的几人不由一愣,大理寺大牢那里已许久不曾出现过闹事之人了,况且近些时日并没有什么犯人被关押进来啊!这般一想,几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抬脚往大理寺大牢的方向走去。
几人赶到时不算太晚,还能看到不少前头午睡的杂役闻讯赶过来看热闹的。
因着都是熟人,是以虽赶到时那重重的人墙已将里头的情形堵住了,不过察觉到身后有人看不到,原先人墙里的众人还是自觉的往一旁散开了些,主动让了些位子出来。
温明棠等人自也被让了位子,向让位子的杂役道了声谢,三人这才走入人墙,而后……一眼便看到了几个面生的,操着一口流利长安方言之人对着蹲在地上,抱着头哭的洪煌打骂着,嚷嚷着问他“钱呢?”
这情形……虽说还没人解释怎么回事,可一看便已叫人猜到了几分。温明棠等人的目光下意识的转向了洪煌身旁站着的,试图劝说的佟璋。
佟璋先时不还说洪煌家里人讲究体面来着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诧异间,身旁已有人解释了起来:“原先以为这洪煌拿的是家里的积蓄叩开的那刑部大牢的大门,却原来他拿的不止是家里的积蓄,还将家里在长安城郊的一间老宅子卖了,那是家里老人养老的宅子,这般方才凑足的那刑部大牢的开门钱。”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不说寻常百姓了,哪怕是洪煌这等不愁吃住的,平日里再讲体面,遇上家里宅子被卖这种大事也体面不下去了。
几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更是在一旁一边急的跳脚一边直抹眼泪。
“你道那洪煌平素是怎的不愁吃穿用度的?”有杂役指着那几个面生的,一看便是洪煌长辈之人说道,“家里老人长寿又肯吃苦做活,几个人每人分点出来养他一张嘴,自便是寻常百姓也不愁吃穿用度了。”
“家里人也知道他没什么大本事,不仅替他担了吃穿用度的银钱,连养老……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的,真真是半点担子都没让他担!家里人省吃俭用,原本打算几个人用一间城郊的屋宅凑合过着养老,就是为了养他这三代单传,结果……结果……诶!”杂役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都不消他担什么责任,不闯祸便成了,可便是这不闯祸的要求,洪煌都做不到,眼下……也不知怎么办了。”
前几日说‘开门钱’的杂役妇人闻言更是抱臂冷哼:“我早说了那花魁娘子不是个好的,那狐媚子面相一看就晦气。这下好了,是不是叫我说中了?那什么裕王倒霉了,就连根本没碰过她身子的洪煌都闯出祸事来了,分明就是个祸精!”
温明棠等人见状,忍不住摇头。一旁走过来的纪采买却压低声音说道:“这就对上了!那罗山……哪像那等好说话之人?寻常人家的积蓄哪里能让他开门的?如此……再加上一间屋宅的银钱才差不多能叫他稍稍松手。”
“这能叫他松手的银钱,很多寻常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赚到,他一开口就直接要走了旁人白白做活做上一辈子的银钱,真是……好大一张口啊!”温明棠说道。
纪采买点头,看着被家里人气急之下打骂的洪家独苗——洪煌,说道:“谁叫他有求于罗山呢?有些人……最好莫要同他有什么牵扯,若不然,真就麻烦了。”
不止是罗山,那温秀棠其实也是。纪采买叹了口气,对温明棠道:“这钱……怎么还要的回来?他自己找的中人,自己卖的宅子,自己给的罗山,难道还想要罗山吐出来不成?”
若是有别的法子,家里人哪至于在这里打骂洪煌?早出去想办法将银钱讨回来了。
“难怪外头都说那花魁娘子是狐狸精让人昏头呢!”前几日说‘开门钱’的杂役妇人听到两人的对话,在一旁又道,“一辈子赚的银钱都给那罗山打工去了!”
“看他现在还昏着头,被家里人打骂也不吭声,等见不到那温秀棠,时间久了,再美的花魁娘子也淡了,到时清醒过来,看他这般一家子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过活,实打实难捱的日子过久了,自会后悔将家里宅子卖了的。”杂役妇人说道。
洪煌吃穿不愁是因为家里人多,并非富贾之族,人多……自是要地方住的,若不然为什么要将那城郊的宅子修缮一番做养老用?
“他眼下还没娶媳妇什么的,看他父母以及上一辈皆双全的样子,眼下,家里加上他就已有七八口人了,往后再娶妻生子什么的,真真是要住的挤死了。”有杂役算了算,直摇头,“那花魁娘子真真是……往后待洪煌后悔了,指不定最恨那花魁娘子的就是他了。”
“还好温师傅同那花魁娘子不止没交集,还有仇,若不然,指不定哪一日被这花魁娘子连累了都不知道呢!”汤圆唏嘘着,语气里有些不解,“同样一个人,也不知怎的偏她如此能惹出是非来的?”
再怎么唏嘘,那银钱要不回来就是要不回来了!便是哪一日罗山出事了,被上头追究了,那受的洪煌给出的银钱……洪煌又哪里拿的出证据来?光靠一张嘴说么?
小道给出去的银钱要追起来自古是极难的,洪煌说卖宅子的银钱给了罗山,罗山却又能说这卖宅子的银钱被洪煌自己挥霍掉了,整个就是一笔糊涂账。
……
“不杀人,不放火,却能害人!”坐在软塌上的露娘对着从外头买来的那据传手腕了得的红颜祸水——温秀棠的画像捂嘴笑了起来。
“难怪说你是祸害呢!吃相也忒难看了。”露娘摇了摇头,说道,“送进宫时都没听到多少风声,毕竟这长安城里的‘花魁’实在太多了,得过这名头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老实说,你这天生的资质比起你那‘蠢笨堂妹’来实在差太多了,又怎么可能留下什么声响?按理来说就该这般无声无息消失了才对!可眼下你进了宫,那阵妖风却突然起了,如此……终究也算是叫你得偿所愿了。”
“啧啧,羡慕了多少年的‘第一美人’那不倒的名头啊!那般难看的吃相就是为了‘花开不败’。眼下,阴差阳错的,也算是如了你的意,不知如此……能不能让你在宫里劳作时高兴上几分。”露娘笑着,目光又转向了一旁温夫人的画像,喃喃道,“怎的好似只有那挂在墙上的美人才能不败呢?那活生生的……好似终究是会枯败的呢!”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嘀咕了一声,没有理会角落里发呆的梁衍,露娘抬眼望天,“红颜后头既加了‘祸水’二字必然是要害人的,祸害的人越多,这‘祸水’的名头也越响。红颜一旦沾上了血,自也永远洗不干净了。如此,这‘红颜’自然永驻了。”
“所以,那不败的美人都是同那一将功臣万骨枯的名将一般沾了血的呢!”露娘说到这里,眉眼弯弯,愈发舒展,伸出手指,比了个‘一’字,“那郭家十三老爷的死就是在给我这红颜铺路。”
“不过温秀棠那得偿所愿的结局我是不喜欢的,”露娘说道,“每日倒夜香、被人责骂,拿着鞭子在后头逼着干活扫茅房什么的哪里还有什么人样?”她说着,又转向一旁那温夫人的画像,“跟温秀棠比起来,你虽蠢了点,却好歹走的干脆,落得个干净,得了个好名声。”
“不过你这样的,我还是不满意。”露娘说着目光自温夫人的画像上移开,抓握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笑了,“我贪心的很,既要那花开不败的美名,还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想要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