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僵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婴火散去后的余温,那暖意明明能融冰化雪,此刻却抵不住乡亲们指责里淬的寒意。
那个最先站出来怒指他的汉子,是去年冬天得了急腹症、被他用三剂汤药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张屠户。
此刻他赤红着眼眶,唾沫星子像冰碴子似的溅在黑牛脸上:“你要是早把宝贝拿出来,我家三娃能冻饿死在炕洞里吗?你就是故意的!憋着坏等着看我们笑话,好显你能耐!”
周围的人像是被点燃的枯草,纷纷附和起来。原本眼里的感激早就被悲痛冲散,只剩下怨毒的火苗。
有人跳着脚骂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有人蹲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把死去亲人的账全算在他“不早点拿婴火”的头上,仿佛他手里攥着的不是救命的火种,而是催命的符咒。
黑牛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也是方才才知晓婴火的用法,想说明选择救十里还是舍知晓时心里的刀割般的疼,可话刚到嘴边,就被更嘈杂的指责声淹没,像小石子投进沸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他下意识地看向楚一凡,却见楚一凡背对着他,望着十里外那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封的海面。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把背影拉得很长,佝偻得像株被暴雪压弯的枯树,连肩头都蒙着层化不开的沧桑。
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猛地撞进黑牛心里,比当年在码头被地痞抢了工钱还酸,比寒冬腊月跳进冰水里捞渔网还冷。
他明明拼着心里淌血,放弃了百里生灵,选择守护眼前这些曾给过他一口热粥、一件暖衣的乡亲,可最后换来的,却是满肚子的埋怨,像吞了黄连似的,苦得舌尖发麻。
“不是的……我没有故意的……”黑牛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梗着脖子不肯让它掉下来,“我也是刚刚才拿到婴火,我守着医馆熬药到天亮,我也不想看着大家死啊……”
“少装可怜!”张屠户上前一步,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揪住黑牛的粗布衣领,将他拽得一个趔趄,“你医馆里那么多草药,怎么偏偏就不够用?
我看你就是藏着掖着,等着我们死光了,好占了镇子的房子和田地!”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乡亲们心里的恐慌与戾气。
有人红着眼冲上去砸“济世堂”的木门,“哐当”一声,门板应声而裂;有人翻着院墙跳进后院,疯了似的抢着去翻药柜,把那些好不容易留存的草药撒得满地都是。
原本飘着药香的医馆,转眼就成了混乱的战场,哭喊声、砸东西的声响混在一处,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黑牛想冲上去阻拦,却被不知谁推了一把,狠狠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还没化尽的冰碴上,“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楚一凡当年的影子——楚一凡守着天道盟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拼尽全力对抗黑面太上的阴诡,挡下江小郎的致命一击,护着族人退到最后一道防线,可最后呢?
楚建在他怀里燃尽魔焰,楚成的五行光在他眼前消散,连最信任的人都转过身捅出冷刀,落得个道基崩塌、孑然一身的下场。
原来自己此刻经历的,不过是楚一凡当年的缩影。付出一切去守护,换来的却是质疑与怨怼,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心口最软的地方。
楚一凡终于转过身,看着被推倒在地的黑牛,看着混乱中摇摇欲坠的医馆,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沧桑,像藏着千年的风雪。
他缓缓走过去,弯腰扶起黑牛,伸出袖子替他拍掉身上的雪沫子,指尖触到他冻得冰凉的耳朵时,轻声道:“现在明白了吗?
有些时候,你以为拼了命的守护,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做得不够好’;你以为剜心割肉的牺牲,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理所应当’。”
黑牛再也撑不住,趴在楚一凡怀里,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眼泪汹涌而出,把楚一凡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楚伯,为什么会这样?我救了他们啊,他们为什么还要怪我?”
“因为人总是这样,”楚一凡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沉得像河底的卵石,被流水磨去了棱角,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们只会盯着自己失去的,记着那些没能留住的,却很少会回头看看,你为他们保住了什么。
就像当年的天道盟,没人会记得我挡下了多少致命的攻击,只会记得我没能护住最后那扇门,没能留住所有人。”
就在这时,十里外传来一阵诡异的寂静。原本该有的海浪拍岸声、林子里的鸟兽鸣,全都消失了,静得像被老天爷掐断了喉咙。
黑牛浑身一僵,他太清楚这寂静意味着什么——那是婴火的力量在疯狂蔓延,是百里生灵正在无声地死去。
他仿佛能听到深海里的鲸鱼在冰下窒息的挣扎,能听到山林里的走兽被冻成冰坨时最后的哀嚎,能听到那些远在百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临死前的咒骂,一句句都像针似的扎进心里。
这些咒骂,和眼前乡亲们的埋怨搅在一处,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死死裹住黑牛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他终于明白楚一凡当初为什么不愿意教他修仙——仙途上的牺牲,从来都比凡尘的委屈更剜心;仙途上的怨怼,也比凡尘的指责更让人绝望。
“楚伯,我错了……”黑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悔恨,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又沉又重,“我不该奢求所有人都理解,不该以为救了人就会有好结果……”
楚一凡摇摇头,抬起手,指着远处渐渐放晴的天空。
夕阳正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在冰封的海面上投下一道金红的光带:“没有错。选择救谁,选择怎么救,遵从的都是你的本心。
就像当年我选择守护天道盟,哪怕最后落得众叛亲离、道身崩碎的下场,午夜梦回时,也从未后悔过。”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黑牛的额头,一道淡蓝色的道纹像流星似的一闪而逝,带着清清凉凉的暖意。
“你经历的这些,不是磨难,是道心的试炼。等你想通了就会明白,真正的道,从来都不是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而是活在自己的本心之中。
别人的嘴管不住,可自己的脚,得踩在自己认定的路上。”
黑牛似懂非懂地看着楚一凡,眼泪渐渐止住了。
他转头看着眼前还在为抢药材吵闹的乡亲,又望向十里外那片死寂的冰封大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突然多了一丝明悟——或许,这就是楚一凡说的“天道”。
有舍就有得,有救就有牺牲,有人捧你如神明,就有人怨你如仇敌。
而他能做的,不是求所有人都点头,而是守住自己的本心。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这条路铺满荆棘,哪怕背后骂声连片。
楚一凡看着黑牛眼底渐渐亮起的光芒,像风雪后初升的星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在黑牛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执拗的自己,也看到了一丝破局的希望。
黑牛的经历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当年的执着与迷茫,也让他对“斩身”之道有了更深的感悟——或许,真正该斩的,从来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对他人理解的执念,对完美结局的强求。
或许,等黑牛真正成长起来的那天,他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斩破命运的道路。
夕阳终于穿透云层,把金红的光洒在满目疮痍的香炉镇。被冰雪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澈,连远处冰封的海面都泛着碎金似的光。
乡亲们闹够了,也骂累了,渐渐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医馆——破碎的门窗、散落的药渣、踩脏的雪地,像幅被揉皱的画。
黑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木板,开始拼凑破碎的门窗。
他的动作不快,却很稳,每捡起一块碎片,都像在拾起自己散落的心绪。
楚一凡则坐在窗边,望着远方的天空,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磨得光滑的木珠。
他知道,这场寒灾带来的,不仅是黑牛道心的淬炼,也是他自己道途上的一块重要基石。
或许,困住他八百年的枷锁,正在这少年的成长里,悄悄松动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