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奔跑,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煤渣,每一次吸气都撕扯着胸膛。
院子里充斥劣质煤烟与潲水的浑浊气味。对于这种不断进出肺腑的气流,他有种久违的熟悉。每年夏天这味道都挥之不去,久久萦绕,要嵌进织物的缝隙里。但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缅怀或品鉴。他一步跨过三级腐朽的木楼梯,老旧楼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抱怨。
穿过长长的走廊,那扇深红而厚重的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他扑上去,拳头代替所有呼喊,砸在门板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隔壁窗棂有惊疑的目光投来,他全然不顾。指节砸在粗糙的木纹上,要将其击穿。汗水混着赶路的土挂在脸上,每次空气的往来都带着喉头灼热的血腥。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条缝。
缝里,另一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迟疑地出现。那张脸上最初的惊疑,在看清来人后瞬间化为一丝猝不及防的、几乎带着点茫然的惊喜。他将门打开,来人看清他穿着件熨帖的细绉绸短褂,颈下露出一截雪白素纺衬衣领子,短发梳得一丝不苟。
这喜色还未成型,便被造访者从未有过的、如同见了鬼魅般的可怖神色彻底冻结。
门还开着,黄昏最后一点融金的天光斜斜落在他骤然瞪大的双眼,那点残存的喜色被惊愕彻底冲刷干净,被一种莫名感取而代之。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倾了半分。
不过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道骤然裂开的深渊。来者狂躁不休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里无比刺耳,要盖过巷口隐约传来的小贩叫卖。邻居煮中药的苦涩气味、木头霉变的潮气,还有他身上浓重尘土味、汗水味在狭窄的门口弥漫开来。
闷热的暮色里,两张相似的、被岁月刻下印痕的脸上,惊涛骇浪般的愕然无声地碰撞。
门框上几片干透的旧漆皮,在他扶门息时簌簌剥落下来,掉在积着薄灰的走廊上。
“以笙!”
来者刚将两个字脱口而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被称为以笙的男人立刻将他领进房间,倒了杯水。他灌下去,细流顺着嘴角濡湿衣领。身后一阵清风,将未来得及关闭的大门温柔地合上。
“……哥?”以笙终于吐出这个字来。他们不算久别重逢——只是三天未见,“你……改主意了?”
二人之中的兄长并未回答。他端着水杯,在家里左顾右盼。
“爹娘午睡着,我没有吵醒。”
“这都快天黑了。”
“老两口白天觉多,晚上又没瞌睡。嗐……白天出门前,来了远房亲戚,估计说了不少话,应该很累了吧。”
男人长长地抒一口气,紧张的心情略微放松。身为弟弟的以笙不理解他的行为。
“你到底……啊,”以笙顺着他游走的视线看到了其中一个卧房,“你的房间,我暂时当仓库了……我不知你会跟着我回来。如果今晚你留下,我的房间可以让给你。”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过敏,男人握紧杯子的手微微松开。他顺势说:
“你和弟妹已经和离那么久了,东西还没收拾完?”
“早就处理好了。是一些素材……你知道的,我也一直没转行。早上我出门和洋人谈了笔订单,挺顺利,下周见面就能拿到定金。到时候,先给爹换个进口羊绒的呢子马褂,上一件他穿了二十年也不舍得换。就是——他送你走的时候穿的那件。”
“我记得。”
“嗯。对了,之前跟你说娘想要的留声机,你能搞来吗?我昨天又去洋行,价格聊不下来,二手的都抵半套宅院。不划算。”
“有这钱,不如早早搬个大宅院住。”
“老两口已经习惯了。就这样吧,我早就放弃说服他们了。实在不行,收支人参补补?这方面我不在行,既然你回来了,就帮她看看吧。你……急着走吗?”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以笙笑了一下,但不足以暖化兄弟间的隔阂。他微微摇头,垂脸望向自己的水杯。他给自己倒好,却并不想喝,只反复攥着,如他兄长的动作一样。
“你已经告诉爹妈了?”
“没有。”以笙答得很快,双手被烫了似的松开杯子,“……我怎么能这么直接开口。我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只是,我们还是合不来。我还说——你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是啊,鬼知道我为什么——”男人戛然而止,紧皱的眉间布满阴翳,冷笑着,“哈哈哈……随便了。我们是合不来没错。亲眼见这狗窝和三十年前没什么区别,我就恶心。在研究所听你说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亲眼瞧着了,还是觉得想笑。”
到底是前些日子矛盾的火还没消,以笙的脸色立马也拉下来。他不想吵,却没忍住拍了下桌子。五只杯子颠了一下,残留的液面摇晃不息。
“行了。今晚你非要跟我吵架,就别留下添堵。”
“说得我爱住这儿似的!”
“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以为你回心转意,不再继续给那边卖命。是我想得太简单。你既然一直看不起我,我也不必对你有什么妄想。就像爹说的,人各有命,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就是了。”
“我就当你承认是我比你……唔——”
话说到一半,男人的脸色变了。他突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一种难以自持的困倦席卷而来,肌肉却使不上半点力。同时,剧痛与沉重的困倦如同湿透的棉被,一层又一层地裹紧了他。每一次试图凝聚的意志,都在无边的疲乏与熔炉般的灼痛中溃散。力量像从骨髓深处被抽走的沙,彻底背叛了他。他只能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伏跪在地。
以笙终归是慌了。他看到兄长的汗像瀑布似的,很快便会出现脱水的症状。可现在虽迫近夏末,夜晚还不至于让人如此淋漓。
“哥!”
以笙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带倒水杯也浑然不觉。那张总是带着点隐忍或无奈的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慌乱。以笙扑向父母紧闭的房门,拳头砸在门板上,声音嘶哑地呼喊:“爹!娘!快醒醒!出事了!爹!娘!”
门内死寂一片,连一丝翻身的窸窣声也无。
视野摇晃、模糊,边缘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滑过唇边,滴落。他尝到一股铅涩味道。他向前爬行半步,手无意识抹开了血。
指尖在地板上蹭开一道污浊。不是鲜红,是令人心悸的、违反常识的蓝黑色。
如劣质的墨汁。
以笙又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声音陡然拔高。“大夫!有大夫吗!来人啊!救命——”他扑进那昏沉的暮色里去求救。
水。
这个字眼如闪电劈开混沌的思绪。太晚了……他艰难地扭动脖颈,朝父母安静的房门爬了两步,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耗尽残存的力气,蓝黑血渍被拖得更长。
门内那令人心慌的死寂,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
不知以笙是否已经意识到……太迟了……
以笙的呼救在冲出大门几步后,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仓促、踉跄的脚步声——他倒推回房间,双手缓缓举起。男人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里一片昏花的重影。他极力聚焦,模糊地看到以笙正挪回客厅上。
一支火铳正稳稳地抵在他的额头。
持铳者的身影的面目模糊不清,只有火铳的枪口闪烁着一点寒光。那人身后还有几道身影。他们鱼贯而入,将门与走廊彻底隔绝。
“你是白天那个……”以笙看清月光下,某个随从的脸,他惊呼,“你根本不是——”
“嘘嘘,嘘——”
持铳者竖起一根手指。眼角和嘴角都像狡黠的狐狸那样,眯成蜿蜒的弧度。他是与兄弟年龄相仿的中年人。
“唐老师,”以笙惊愕地说,“你这是何意?!我家出事了,我必须——”
突然,被称为唐老师的人被扑在地上,虚伪的笑靥还未褪去。以笙惊愕的注视下,男人回光返照般,力量从濒临崩溃的躯体炸开。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狼狈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却带着千钧的恨意,死死扼向唐姓男人那脆弱的咽喉。
然而手指只能徒劳地收紧,如同扼在坚韧的皮革上,无法真正扼断那罪恶的呼吸。
“呃……咳!”
唐先生被撞得闷哼一声。旁边一个年轻力壮的随从立刻上前,毫不费力地就将男人如同破布口袋般拖开。唐先生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灰尘,又抬手揉了揉一点也没留下痕迹的脖颈。
他瞥了一眼桌上那只倒空的水杯,目光转向被另一名随从按跪在地、脸色惨白的以笙。
“啧啧啧啧。”唐先生的语气带着惋惜,“我确实和你很聊得来,以笙。你比老古董的哥哥有意思太多,是块璞玉啊……可惜研究所金碧辉煌。”
“解药!给我!”
以笙猛地抬头嘶喊。连男人也有些意外。他此生从未见温和的弟弟爆发出这样的吼声。
砰!押着以笙的随从一下将他的头向墙壁上撞去。以笙痛哼一声,猛跪下去的一瞬发出闷响,再无动静。
“哎!轻点!”唐先生立刻呵斥,“骨头踢断了怎么办?而且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开枪。脑袋上留个洞是要被看出来的。这毒药可是我的杰作,不许剥夺它大放异彩的机会。”
男人再一次剧烈挣扎起来。他拿出要和唐先生同归于尽的架势。但这挣扎显得可笑,像是被毛巾握住,压在案板上的鱼。男人爆发出极度的恐惧和反抗,拼命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可是只有更多温热的液体涌出喉咙,冲出唇齿。
和钢笔墨一样清苦的气息使口腔充盈。
“莫院长……让你来的吗……”
男人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里挤出来的血沫。
唐先生他弯下腰,凑近男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那张先前还带着明媚的脸,此刻笑意更深,却陡然狰狞、扭曲,在昏暗的月色下同恶鬼无异。
“废物,连你弟都不如。竟然敢擅自跑出来给他惹麻烦。”他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以笙,“本来只需要死他一个,可惜路上耽误了一阵。虽然不知道你们父母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但最保守的……果然还是全除掉。”
他直起身,脸上恢复了一点掌控者的从容,对着男人,更像是对着空气宣告:“院长大人能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我就知道该斩草除根。是以笙不好,竟质疑院长大人的事业。虽然很想把你也借机除掉,但你还有用。死在这儿,大人会埋怨我的。”
然后他对着手下挥了挥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晚餐加菜:
“好了,动手。放心,高温会让这种毒药挥发殆尽的,骨头里一滴证据都不会留下。”
有两名手下掏出火柴盒。嗤啦——嗤啦——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两簇微弱的火苗跳跃出来,贪婪地舔舐桌布、窗帘、墙上一幅褪色的旧画……一切干燥易燃的东西瞬间被点燃,火舌向上蔓延,向四周扩散,漆黑的室内被红光淹没。
畜生!
他没有骂出口的力量,只能被一个随从拎着衣领向外拖去,随唐先生离开。
男人反复开阖的双眼,像是火光就在他的瞳中明灭。视线里,和三十年前一样温暖的光点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听先前话的意思,解药兴许是存在的。也许一切都不会有变化,反正他已经决定不再回来了不是吗。
……不是的。
这次他想做出另一种选择。
如迎接拯救溺亡者的双手般,男人只身迎到茫茫火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