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玻璃过滤着午后微弱的阳光,将斑驳的色彩投映在青石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和木质长椅散发出的陈旧气息,混合着祈祷者们低声祷告的呢喃。
现在并非信徒的活动时间,在场的并无几位真正信仰神明之人。但“按照流程”,他们依然出现在这里。前几排的长椅上,虔诚的会员们披着统一的黑纱,纱边垂至肩膀,将头发完全遮盖。他们双手交握,低垂着头,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其中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白衣的女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双手紧握。她的黑纱下隐约可见几缕不听话的黑发垂在额前,随着她微微前倾的身体轻轻晃动。
“请为迷途的我们提供指引……”
商在心中默念,声音在她自己的脑海中回荡。她今天特意提前两小时来到教堂,为的是能在最靠近祭坛的位置祈祷。
她是信徒吗?当然不。这一点直到现在,她也从未承认。一开始,她只是有样学样,参与其他会员甚至高级会员的日常活动。因为这样可以得到“分数”。“分数”是除了金钱之外唯一提升地位的途径。她没有太多钱,也不能总用某人提供的钱买东西,那会引起怀疑。尽管每次缴纳会费,她都当场宣布这些东西可以捐赠出去,但还是太招摇了。
直到疫病四起,贪狼会依然在向公众分发、捐赠会员的捐款与物资,唯药品和保健品依优先干部与高级会员。他们声称团队开发的新药,可以有效预防“黑子热”。即便已有初期征兆,也可以很好地进行抑制。虽然对中重度病人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团队还在努力让药效更加有力。因为药物还在试用期,所以优先发放给患病的会员。
商无论如何也要为羽,为师父,为霏云轩将它搞到手。她已经见证神药带来的奇迹。
教堂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两个男人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打破了室内的肃穆。教堂内的人纷纷转头,不安的低语如涟漪般扩散。
一位身着米白色的干部,从祭坛上抬起头,眉头紧锁。站在前面的红衣的男性,眼神鹰一样锐利。身后半步的青衣男性则面容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领头的人冲到商那一排去,高喊道:
“该回去了!你赖在这里干什么?!”
徵的声音在教堂穹顶下回荡,引来更多不满的目光和嘘声。
商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拳头握得更紧。她嘴唇动得更快,仿佛在加快祈祷的节奏,试图用这种方式屏蔽外界的干扰。
“请保持安静,这里是神圣的地方。”
米白色礼服的干部走下台阶,试图阻拦这两个不速之客。
角上前一步,与他交涉:“此次贸然打扰,我们很抱歉。但我们必须让家人回去。据我们了解,你们只是临时租用教堂而已。”
“请注意你的措辞,这是有许可的。我们的会员之中,不乏真正虔诚的信徒,请尊重每个人的身份和选择。我们的组织运营至今,也不乏教会的鼎力支……”
“别跟他废话!”徵打断了他。他已经大步至商所在的排椅前。“够了!”徵站在她身边,压低的声音却更加严厉,“这所谓的‘慈善机构’根本都是假的!鬼知道他们的药里掺了什么?我看你也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商终于睁开眼睛,那双杏眼里盛满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坚定。
“是谁告诉你的在这儿的?”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命运的考验。太阳会净化你我的灵魂。”
角也赶到了她身边,蹲下身与她平视,青衫下摆垂落在地面的毛毯上。
“你不再相信师父了吗?”他尽可能平和地问,“与其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身边的家人们呢。我们大门紧闭,只在很少的时候开窗通风,每天都勤勤恳恳打扫卫生。那些患病的弟子,都隔离起来了,没有再蔓延开。”
“你没有明白吗?”商摇着头,“就是因为我在这里。我一有时间就会来这里祈祷,去做义工,积累分数,为我们所有人的安全和健康努力。我当然相信师父,所以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这种血雨腥风。我必须做我尽可能做的事……”
“她做了什么?”徵直接反问。
“住口。”角回头厉声说道,又转过脸,维持着耐心。“答应我们,先回去,我们慢慢谈。我知道这段时间局势复杂,我们很久不曾坐在一起好好聊天了。师姐你看,我今天也是特意为你出门的……我本不想面对街上的巡警。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我为你克服我的恐惧,我希望你也能拿出一些耐心……”
教堂后部开始骚动,有真正的信徒喊来神父,让他驱散这场“邪恶的干扰”。黑衣的神父快步走来,与白衣的干部并肩。他神情严肃,声色俱厉:
“先生们,你们必须立刻离开!不能在这里制造混乱!若非会员,是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租用的场地中。现在,礼堂的使用权并不在你们,二位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们是有合同为证的。”干部说道,“如果再扰乱会场秩序,我会让警察请你们离开。这位女士的来去是自由的,你们不该以家人的身份约束她,更不该干涉她的个人意志。”
“你走不走!”
对自己的师姐,徵几乎是质问的语气。角看情况不妙,立刻也板起脸来。再怎么说是两人的大师兄,从年龄上,也是二人的长辈。
“你们都不要在这里胡闹了,丢的不是脸,是我们的招牌。”他转而看向商,“你不想回去,可以。我知道,你是怕和小师妹一样,再也出不来。那我们就近找一家馆子,先好好聊聊。之后你想去哪里,你自己决定。你意下如何?”
他的态度不那么强硬,但语气也有一种不容拒绝之感。但闹到这一步,谁都不会开心。商环顾四周,从大家哀怨的表情里,意识到他们已造成太多困扰。
“好的,我知道了。”
她走出来,慢慢扯下头上的纱巾。她对干部与神父欠身示意,又向其他会员鞠躬道歉。
“各位兄弟姐妹,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先处理好自己的家事。日后我们再会。”
教堂彩窗投下的光斑正好落在商苍白的脸上,几乎和她的衣裳同色。门外,夏日的阳光直射下来,商眯起眼睛,像是久处黑暗的人突然见到光明。她的两位师弟站在她身旁,如同两道坚实的屏障,隔开了她与那个斑斓而怪诞的世界。
“你的狂热让我感到害怕。”坐在一家时髦的咖啡厅里,角如实向商陈述。
“……”
“你——”
“你不要说话。”角打断了徵,“我来吧。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因为其他人没有行动,感到非常不安。但现在的情景,不适宜我们做出任何举措。我们只是普通的市民,而当下的困境是全社会共同面对的。你不必因为自己没有做什么而自责。”
“我总得变得‘有用’。”商看上去冷静了些,她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精神,但还没有完全回到过去真正的状态。“师父是——不需要没用的人的。”
“不要拘泥于这些事。你放心,这次我们来教会找你,师父、大师姐甚至小羽都不知情。我知道你为了会费,变卖了一些首饰。我估计,是府中的弟子将你劝入这个组织的吧。”
商没有回答。她还没有不理性到立刻出卖莫惟明。何况,在这个地方,她真的找到了一些对自己、对师门有利的东西。这让她感觉自己除了唱戏弹曲之外,有了其他的存在意义。
“我不会追问你是谁,没意义。”徵说了下去,“要怪也只能怪我。我明明负责楼中内务,却没能尽早干预他们的思想,这是我的失职。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没有错。”商轻轻摇头,“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在贪狼会中真的找到了一种……很特别的归属感。这与金钱无关。虽然他们并非宗教性质的组织,但其中大部分人,都相信命运。你们信命吗?他们说,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是不属于我们欲界的东西,却反馈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我要为你们做更多事,这就是我的命。这次祈祷仪式的成员,都是和我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
徵终归还是没忍住。他脱口而出:
“你自己选的?选了什么?你甚至叫他们兄弟姐妹?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不要拿我们当挡箭牌,你最好清醒你在干什么!既然所谓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盲信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们不是教会,却有传教的性质,内容却更离谱、更邪门!我真不知道教会是怎么批准这种异教邪说使用他们的场地,连神父都为他们说话……给了多少啊?”
“我又没有说你们不再是——”
“恐怕不止一两笔钱这么简单。”角难得打断商,继续说道,“这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往来。但是,这都与我们无关。师妹,你知道吗?你是在催眠自己。将祈祷视为义务,将分数等同于救赎的资本……你没有质疑这不合常理的手段,而是将其合理化为‘承担责任’。这真的……很荒谬。你不应该迷信这些。”
“……我对师父就没有这种‘迷信’了吗。”
这下,连徵也哑口无言。他与角错愕地相互对视,半晌没能说出什么。
原来她都知道。
不,也许是刚才知道的——通过自己对贪狼会的“盲从”,意识到了这件事。
那么对她来说,事前事后,都并无区别。
“……我会向你证明的。”徵一只手按在桌上,目光坚定起来,“不论师父怎么想,不论她做了什么,她的确拯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容身之所,这是事实。但贪狼会,这是个很有问题的机构,它不可能无条件对你好。想想你缴纳的会费,和拿到的无意义之物吧。”
“怎么没有意义?会费成了捐款和活动资金,拿到的礼物也都很实用。就算太多,也能分给别人。香片、洋胰子、蜡烛、灯油煤油、烟草、器皿……还有真正的食物,和维他命。现在物价多乱,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都靠着他们维持。就算我不要,他们也会以会员的名义分发给普通居民。你们一定在街上看到他们给路人送东西的。”
“那就是传教。”徵站起来,双手拍了拍桌子,“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揭露他们的阴谋给你看!反正我绝不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商忽然反问,“就算你们知道我入了会,也不该这么快就发现我在教堂里吧?这还有一段路呢。”
“先不说这些,我们只要想找你,便有办法。”角拍拍徵,示意他坐下,“先跟我们回家吧,我们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这是我们的秘密。之后,你若想出门,随时走,与我们打声招呼便好……这样有急事,我们也方便找你。”
徵想说什么,角抬起手,示意他不要插嘴,他不甘地闭上了口。
商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想了又想,觉得师弟们对自己有秘密。和自己的行为何尝不是偷偷摸摸的?这一点,她倒是没法反驳。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样讲了……之后我可得好好与你们说道说道。光责备我,你们还不够了解他们呢。他们啊,可是真有能耐,助人们百毒不侵的。哎呀,这里的茶水,很贵吧?我们还是回去喝点便宜的,给大伙儿省省钱……”
两位师弟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