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还在附近。”
“莫医生,你怎么……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欧阳启闻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他。距记者被中心医院拒之门外,已经过了四天。病人的数量有增无减,只是节奏略微放缓了些许。他不清楚莫惟明是不是真的连续工作了四天,但那憔悴如枯槁的面容,让欧阳一时找不出妥帖的表达方式。
“换班。有医生倒下了,还有病人被输错液,差点出事。管理层说,不能再这么无组织下去了……”莫惟明靠着墙边缓缓滑落,“现在勒令要求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以上的医生,必须休息。”
“你们还挺人性化的……不过两天也很久了。”
“超过一天,医生的判断能力就会下降,失误率会大大提高。两天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我从业以来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医院已经考虑,是否要启动战时预案了,但这需要审批,否则会引起恐慌……我看已经够恐慌了。不过情况也未必适合现在,上头还在吵架。”
“……”欧阳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算是,暂时解放了?”
“医院没那么多空地,离家近的,都让滚回家睡。不过,十八小时内必须返回岗位。”
欧阳有点着急。“那你岂不是要快点回去?我跟你说话,好像太耽误你休息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莫惟明起来。莫惟明立刻摆手,身子刻意避开他。
“别碰我。不差这一会儿了,无所谓。我们现在还不确定传播方式,你可千万别跟我有接触。我和病人待了太久,脏得要命。你没看我跟你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飞沫传染。我回去必须先洗个澡……你也注意点。记得喝水要煮沸。”
欧阳点头。莫惟明将他看了又看,来了句:“你也不容易。”
欧阳尴尬地摸了摸脸上的淤血。“别误会啊,这可不是被打的,是不小心摔的。”他解释道,“虽然中心医院没工夫接受采访,但我们还是奔走了其他的医院和诊所。到处都是记者,挤不过那群人。我是老实了——我可不想变成移动的传染源。所以我在你下班的必经之路蹲着,指望能碰上你。”
“原来是有备而来。”莫惟明笑了笑,“那我可就没工夫跟你纠缠了。”
“开玩笑的……”欧阳从身后掏出笔记本,一连翻了好几页,“你还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样子吧。我跑了两三天,大概有所了解。正好跟你说一下。”
“我还真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
莫惟明环顾冷清的街道。道路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宽阔。人们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里。
“我第一天奉命来中心医院采访,和其他记者一样,被赶出去了。你们管事儿的可真狠啊,一点儿面子功夫也不做——可能是真的忙吧。听说他早年是当兵的,能理解。第二天呢,我叫了个同事,一起去了趟附近的诊所。人家也很忙,但趁还没有被问烦之前做了简单的回应。我们大概了解到,有一种暂时无法定性的消化系统疾病突然爆发。患者会出现上吐下泻和持续高热的症状。由于情况与很多传染病相似,所以暂不能确定致病源……下午我们又陆续去了其他诊所,受访者的耐心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但大家口中的症状别无二致。”
说罢,欧阳的视线从笔记本上收回来,落到莫惟明脸上。莫惟明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差不差。目前处理方式,是按照常见传染病来,这样比较保险。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出错,起码能缓解症状。砸钱的,先上青霉素,但现在各方面资源都告急了,供不应求……公安厅持续封锁交通,物资根本不够。”
“嗯。我听说很多地方已经在制作请愿的横幅了,不知道公安厅是什么决策。”欧阳叹了口气,将笔记本向后翻了一页,“然后……我们第二天又采访了中西药房。他们倒是始终积极呢,你懂的,哈哈——都拼了命地推销自家的药。只是因为先前曝光的进口西药质量问题,他们的生意不好做,很多人还是持怀疑态度。”
“唉。你别被骗了,”莫惟明提醒,“真正靠谱的供应商是不缺生意的。现在很多医院都缺货吧?能和机构合作的,根本不愁销路。你可千万别被忽悠着买什么东西,更要警惕他们利用你们记者,给自己的黑药打广告。到时候吃出问题,我们真的接待不起了。”
“我是不会的……对我有一点起码的信任啊!我才不会当无良记者。”欧阳摇起头,“总之,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早上……我们去了教会。”
“教会?”莫惟明挑起眉,随后很快明白了,“有信仰的人,和没钱看病的人,会优先去那边吧……教会医院好歹能救济一些人。那边情况怎么样?”
“居然还挺乐观。”欧阳摊开手,“虽然城中的一些小教堂已经沦陷,不过东边对岸的大教堂那边,竟然还没发现病例。他们只接待了个别从城中和城西赶来的信徒。而且那边比较富裕,大家的生活卫生习惯,本来就很不错吧?”
听罢,莫惟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我之前有想过,但暂时无法证实。这种大范围的集体卫生事件,在同一天爆发,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到……”
“有人在水里投毒?”欧阳的反应很快,“在宿江里?但因为东城区远,所以病原体的扩散还需要一段时间……是这样吗?”
“只是没有依据的猜测罢了。如果真是这样,可就太离谱了。首先按照宿江的流速,不到两天已经足够蔓延到入海口处。宿江的流量是很大的,想要污染它,造成如此广泛的传播……简直是工业废水级的排放了。等等,工业废水——”
“我的同行已经去公安厅采访了。据说,他们已经对上游的企业展开调查。虽然才过去了几天,但目前来看,大家都按照排污标准执行,暂时没有非法排放的证据。继续等调查吧……真有问题,应该很快会有动作。”欧阳也思索着,“但按照你说的……的确,污染宿江的难度也太大了。而且这样的话,应该是沿岸的人先生病。可实际上,是多地同时爆发,和情况不符。难道不是水文传播?”
“可以列入潜在的可能性里。暂时也无法确定病原体的存活周期,但也考虑存在媒介传播的途径。禽类、啮齿类,都是高风险物种。在确认之前多加小心准没错。”
欧阳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支笔。他看着莫惟明,认真地问:
“一般需要多久,才能确认病原体?”
“……”莫惟明警觉地盯着他,“你把笔放下。别到时候传出什么‘中心医院权威认证’的说法,我可洗不清罪名。”
欧阳立刻收起笔来:“不不。你误会了,我不会做这种事,我只是个人想要了解……如果可以,我会在我们的报刊上声明,‘通常情况下’是怎样的,不会透露来源。我读书少,您是专业人士,麻烦告诉我标准流程是什么就好。这样一来,也能让民众安心不是吗。”
莫惟明幽幽地看着他。他在信任记者这方面有着充分的不信任。
但他终归还是叹了口气,义正词严地说了:“按照曜州中心医院,相对先进的医疗技术,我们也不能提供一个可靠的时间。当代对病原体的判断方法,主要依赖临床症状观察、基础实验室检测和流行病学调查。临床观察与初步判断需要一到三周的时间,我们需要统计发热模式和特异性体征。至少要沉淀两周的数据,才能绘制病例地理分布图。这段时间内,我们可以根据观察青霉素敏感性,判断它是否属于细菌性;或看抗生素是否有效,来判断是否属于病毒性。”
欧阳连连点头,听得认真。莫惟明继续说下去。
“实验室检测就到了第二阶段。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以上。运气好的话,通过革兰氏染色和显微镜观察,可以在两小时内确认它是不是细菌引起……但无法识别病毒或寄生虫。血琼脂平板培养可以识别细菌和真菌,需要时间,营养要求苛刻的细菌很难生长。动物接种耗时更久,还需要多代传代增强毒力。补体结合试验需已知抗原,新型病原体是无匹配的。如果需要海外权威机构进行复核……光是单途运输,都要二周到两个月不止。病原体是否失活,又是另一个需要担心的问题。”
欧阳的表情比先前凝重许多。他不再说话,莫惟明远远地进行两次深呼吸,才继续说:
“我父亲的研究所,设备会好些。中心医院的,已经很不错了,但电子显微镜的分辨率仅零点一微米,多数病毒的细节无法观测。而且现在的抗体检测,主要还是依赖小鼠保护力测试,间接血凝试验近几年才建立。连曜州的实验室也普遍缺少负压设施,风险很大……我们的路还很长。不过,据我观察……”
欧阳歪过头,眼里稍微有些许期待。莫惟明立刻用那种抛清责任的语气说:
“我是说,以我个人的经验,初步判断这种病症主要影响的是消化系统。目前从症状上看,它并不直接表现在呼吸系统或神经系统上。如果临床援助赶到,我应该会协助手绘症状分布图。现在还没有人员伤亡,这是好事。如果不幸发生,还需结合尸检记录病变器官。”
欧阳搓了搓鼻子,深吸一口气,发出由衷的感慨。
“辛苦了。”
“不幸苦,命苦。”莫惟明缓缓摘下眼镜,将镜片看了又看,“我甚至想,既然琉璃心有着超越常识的净化作用……拿我自己做实验也未尝不可。”
欧阳的眼睛睁得老大。莫惟明想提醒他,这样容易黏膜传染。
“你别——”
“不会的。”莫惟明重新戴上眼镜,“我缺助手帮我。”
“你……算了。你别忘了,频繁使用法器会对魂魄造成侵蚀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罢了,就这样吧。我还得认真工作呢。啊——我有一件事必须提醒你。”莫惟明站起身,拍了拍土,“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我刚才给你讲的,你一个也没办法公开去说。”
欧阳苦笑起来。
“对。若不是和你们去过研究所,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名词是什么意思。现在大多数人,还是将病毒称为‘滤过性毒素’吧。很多老派学者也坚持认为,真菌是一种植物,但我记得你父亲那边不是这么分类的。”
“嗯。我倒希望不是真菌性的……应该不是。被逼急了,什么抗生素都要上。磺胺类反而会破坏微生物平衡,加重感染……哈哈,算了,不说这些了。”
天阴沉沉的,似是随时会有雷雨发生。但直到现在,陪伴他们的只有寂静。这种静谧伴随着无声的恐慌,如风中的、水中的、土壤中的微小生物在发出咆哮。
欧阳也不再蹲着。他站起身,和莫惟明隔着安全距离。
“看,若你父亲的技术得以普及,原因很快就能查明,问题也马上能被解决吧?说不定预防措施到位,这一切甚至不会发生。”
莫惟明本想下意识附和,却戛然而止。镜片的冷光下,他用一种更冷峻的眼神看向他。
“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在技术和道德的匹配性这方面,我认同莫玄微的观点。”
“哎,别认真。”欧阳连忙摆手,“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抱歉啊。不过我也要提醒您,拿自己做实验这点,虽确值得敬佩,但从普通人的视角来讲……极端得可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更爱惜自己,不要走上疯狂的道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