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尔的书店内。
书店内,木椅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
博雅尔的身子被蒙福特压坐在椅子上,像是一具被掏空的皮囊,脊背弯成一条僵硬的弧线,脑袋耷拉着,眼珠子死死盯着前方,却没有焦点。
那眼神空洞,像是眼眶里只剩下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光彩。偶尔他的手指还会微微抽动,可那动作更像是神经的余震,而不是活人真正的反应。
蒙福特盯着这一幕,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回想起刚才与那摩天大楼一般的蜘蛛怪物的战斗,他现在都有种如梦似幻一般的感觉。虽然他战胜了那恐怖的逆弥母实体,但是其带来的恐怖阴翳还萦绕在他的心中。
“……大人,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蒙福特代入自身新身份非常快,自从短剑燃起金色火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默认为自己追随面前这个男人。
夏修目光扫过博雅尔那副失去灵魂的模样,用银色手杖捅了捅博雅尔富有弹性的肚子,对着蒙福特教导道:
“一旦被逆弥母缠绕上,大多数感染者的思维会被弥母信息侵蚀,像绳索一样层层缠绕。或许最开始只是念头被扭曲,但是慢慢的,感知会被替换,最后,人整个意识都会塌陷成一团空白。”
“这胖子表面上看起来还活着,但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他的意志、记忆、信仰,统统都被抹去,只剩下一具会呼吸的壳子,基本上跟脑死亡差不多了。”
蒙福特皱着眉,看着木椅上那具像尸体一样的书贩,沉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不能从博雅尔身上得到情报,我们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幕后给第五教会做事……是谁在散布《群星的秘密》。”
夏修抬起手,示意他不要急,随后伸手入怀,从贴身的黑色小盒子里掏出一枚银色方片。
“这是万灵药的Y类——‘完美回忆’。”夏修轻轻一抛,药剂在指尖转了半圈,又被他稳稳接住。他的语气淡然,就像是在课堂上讲解。
“它的作用很单纯:服下去后,能让服药者把自己大脑里被遗忘、被抹去、被模糊的片段拉回来。
无论是自己忘掉的,还是被外力抹掉的,只要还残留一点痕迹,Y类药剂都能把它拔出来。对我们来说,这正好能用在博雅尔身上——哪怕他已经是空壳,他的脑子里仍旧有残影,我们就要把那些碎片抽取出来。”
蒙福特眼睛微微睁大,语气里带着一丝希冀:
“那这种药剂……能治疗他吗?能把他从这种被逆弥母吞噬的状态里拉回来吗?”
蒙福特说这话当然不是因为他想救博雅尔这个带路党,他只是希望Y类药剂能够挽救哪些被逆弥母实体吞噬的无辜之人。
夏修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目光仍旧落在那副空洞的面庞上。
“太迟了。”
他开口,声音像是冷水泼下。
“正常的应对方式是在个体被逆弥母污染之前,就用G类记忆删除剂,把受害者的大脑重置,彻底遗忘相关的接触,那样才能切断传播。”
他握着银色手杖戳着博雅尔如同死猪一般水肿的脸,接着继续说道:
“可博雅尔不一样。他已经不是被污染了,而是整个人的资讯——存在的信息本身,被现实层面覆盖删除。
你看见他坐在这里,呼吸、动作都在,可那只是一副外壳;他的灵魂,他的本质,早就不在了。”
夏修侧头看着蒙福特,语气更像是在解释一个冷酷的实验结果:
“Y类药剂能把他的记忆拔出来,没错。但别误会,这不是什么复活。那只是强行唤回他过去残留的片段,让我们听一段录像带,看一段存档。”
他笑了一下,眼神里却没有笑意:“你听过忒修斯之船吗?一块一块换掉零件,最后整艘船里没有一块是原来的,可它还是不是那艘船?博雅尔比忒修斯之船还要悲惨——至少那艘船还有完整的骨架,而他连骨架都没剩下。现在的他,只是一段记忆的容器,是个用来回放的工具体而已。”
蒙福特不由自主的涌现出一股失落。
沉甸甸的失落。
那些普通人,那些被拖下深渊的人,原来一个都救不回来。
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胸腔里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意,像火焰一样往外涌。
第五教会……
他在心里默默咀嚼这个名字,恨意像铁块一样压在心头。
第五教会正是给这片大地带来扭曲的罪魁祸首,他心中暗暗发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第五教会一个不留的驱逐出这片大地!
另一边,夏修捏住博雅尔下巴,拇指抬起,对准齿缝,“咔”的一声撬开。
方片塞入口腔,贴在舌面。金发青年掌心一按,掐住喉结,逼他吞咽。喉骨上下滑动,药片滑过,带着一丝金属味,像薄冰沿着食道一路融开。
十息。
二十息。
空气里只剩呼吸的摩擦声与灯芯的细爆。
博雅尔的胸腔先是一沉,再一鼓。眼珠转动,瞳孔从涣散到收拢,焦点慢慢归位。他像被线拽住的木偶忽然拉紧,双手微微抖了一下,指尖抓住椅沿。
“……我在哪里?”
声音干,空,像旧录音带被按下播放键。
“药效起了。Y类——完美回忆,现在只需要喂关键词。”
夏修站在昏黄的灯下,手掌压在银色手杖顶端,声音懒散,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锋锐:
“书是哪来的?谁给的?交接的地点和时间,说清楚。”
博雅尔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皮颤抖,瞳孔骤然缩紧,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拉回到过去的画面里。他的嘴唇张合,带着一种机械的呆滞,却还是吐出了一个名字:
“……枢机……大牧首,阿斯塔罗斯。”
话音落下,蒙福特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瞳孔猛地放大。
“不可能!”他失声喊出。
“阿斯塔罗斯大牧首……那可是圣库斯伯特教会在极东城的最高负责人!无论是忠魂还是圣骑士,都要听他一言令下!他怎么可能亲自……亲自参与到这种事情里!”
蒙福特的嗓音撞在梁木上,又落回地板,回声一层一层叠起。油灯跳了一下,灰尘飘。木椅再吱呀一声,博雅尔的身子微微抖。
夏修不接话,眼神一沉,指尖敲了敲银色手杖的柄。
这是家里进贼了啊。
看来圣库斯伯特这边也并非铜墙铁壁,他们估计也是问题成串。
他收回思绪,压低声音,连抛关键词:“弥撒地点,时间,大牧首是怎么散播的。”
博雅尔眼皮一抖,瞳孔一缩,像被线拽回旧日画面:“极东大教堂……第七日晨祷……阿斯塔罗斯……亲自宣读。”
夏修:“细说。”
博雅尔身体抽搐的症状更加剧烈了,他脑海中本来模糊的记忆在Y类药剂的刺激下,开始疯狂涌出来。
他开始缓缓说道:
“烟。”
“钟声。”
“人潮。”
“圣桌两侧的执事举烛走位,香火沿台阶盘上祭盘。前排坐贵族,纹章别在披风上;中排是行会代表、书贩、印工头;后排站信众。
阿斯塔罗斯大牧首披披肩,扶栏而立,开口称向诸位信众散布圣库斯伯特新约。执事抬箱,发书——银白封皮,内页插图,整齐的分节;每人一本,盖章,登记。
有人翻页,有人窃语,有人眉头紧锁。
新约?
可第一页不是经典,是五步恒心;第二页是星图;第三页是专注与祷语。”
“起初我们不认。”博雅尔哑声回放,“我和印坊的人在廊下低声咒骂,说这不是正典,这是异端,说谁敢拿这个上架,谁就等着领受神罚。
可书发下来了,大牧首盯着我们……我们总不能忽视大牧首嘛,所以就象征性的翻开书,看了一遍。
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把书带回自己家里。”
随后的故事脉络就清晰明了。
第一天,博雅尔忍不住看起那本书,心里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异端的书,但是身体却诚实无比的翻开那本书,继续看。
第二天,看都看了,就试试书上的内容,他把镜子放在卧室,坐在空无一人的黑屋,按照书中的呼吸法开始仪式。
第三天,他跟着“烟的方向”走到教堂外的回廊,墙下站了一圈人,全是白天在祷堂见过的脸。没人说话,只盯着天——他们都已经被《群星的秘密》影响。
第四天,他开始用书里的词和同行说话,其中的关键词是:
“第五世界”
“频率”
“统领”。
第五天,他把镜子收进柜里,把旧祈祷书塞进箱底。
“贵族呢?”夏修再抛钩子。
“掏钱。”博雅尔继续介绍之后的情况。
贵族的管家和行会头面在侧堂谈价,签字,压印。
订单一摞一摞落在桌上。
印坊开机,活字板换字模,纸卷成堆,几乎是极东城所有的印坊连夜扩版,河港仓三号收书,城北修道院地窖分发,钟楼下石门做二次转运。
押运队换了徽记,换成白绳,说是新设的护送志愿队。
钱袋过手,蜡封落章,书籍一下子就遍布整个极东城的书店中最显眼的地方。
“主要执行命令的是谁?”
“大牧首办公室。”博雅尔的声音更冷,“印记是清杖团的副印——他们负责维持秩序。”
蒙福特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扣得发白:
“清杖团也掺和?那是教会的护持骑士!”他咬牙,声音发紧,“贵族掏钱,印坊印刷,仓库转运,骑士护送……整城都被你们这些该死的叛徒串连起来了?!!”
“开始我们排斥……”记忆体的博雅尔辩解道。
“但书的诱惑实在太多,我们总是忍不住想看。
不看的话——夜里有嗡声,像管风琴卡在最低一管。
而且看了之后,我们就发现我们明白了世界的真相。然后我们聚会,屋顶挂白布,屋内关灯,听祷音,跟着烟走。再后来……我去说服别的书贩……再后来,我们都信了。”
“信什么?”夏修盯牢。
“第五真理。”
博雅尔吐字时,脸上带着狂热:
“我们说:‘镜子是给别人看的。’
我们说:‘爱上统领。’
我们说:‘第五世界要来了。’”
夏修点一下手杖,他注意到博雅尔逐渐癫狂的表情,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次交接的时间和地点。”
那胖子原本呆滞的眼神忽然抖动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一样缩紧。他嘴唇哆嗦,声音沙哑地挤出来:
“……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夜……大教堂的夜间弥撒……听说……大牧首也会亲自到场……”
话音刚落,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蒙福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博雅尔整张脸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拉长、折叠。那是一种无法用常理理解的景象——鼻梁扭曲得像被绞紧的麻绳,眼球被拉出眼眶,又像黏土般硬生生压回去。
他想伸手,可手指刚抬起,就看见博雅尔的脖子猛地一拧,像是有人在暗处拽住了线。手臂同时折叠到背后,关节发出脆响,双腿也被莫名的力量硬生生勒成一股股麻绳般的线条。
“这——”蒙福特瞳孔放大,整个人僵住。
下一瞬。
砰——
一声闷响。
胖子的身躯在他们眼前塌陷、收紧,仿佛有人把麻袋从中间一拧,硬生生拧没了。没有血,没有碎肉,没有骨头溅出。只剩下空荡荡的木椅,轻轻摇晃。
仿佛刚才坐在那里的人,从未存在过。
书店内的空气像是被冻住,只有墙角的烛火在轻轻抖动。
夏修微微眯起眼,金色的瞳孔里像刀锋一样闪过一丝冷光。他神情没有太大波动,仿佛这一幕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逆弥母的收割……看来没办法得到更多有用的讯息了。”
话音一落,空荡的木椅还在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嘲讽这里方才还坐着一个活人。
蒙福特浑身冷汗,喉结滚动,死死盯着那张空了的位置,声音颤抖:
“他……他就这么没了?连尸体都没有?”
夏修偏过头,金发在烛火中闪着冷光,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他用手杖的尖端轻轻敲了敲空气,像是在点破一层无形的帷幕,嗓音里带着戏谑与冷意:
“尸体?”
“——第五教会从不需要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