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愈深知在顾家的藏宝室久留多有不便。
即便自己极受顾正堂的重视,终究是客居他人珍藏之地。
顾家数代积累的宝物,每一件都珍惜无比,作为外人实在不宜在此盘桓过久。
并且顾正堂执意相赠,极力推辞,反倒显得矫情。
他暗忖:暂且收下这份厚礼,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归还便是。
想到这里,他双手接过那卷古色古香的立轴,在特制展案上徐徐展开。
随着卷轴的展开,一幅精妙绝伦的《绣花仕女图》逐渐呈现在眼前。
“这?”
沈愈微微怔了怔。
这幅字画的保存状态之完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论是纸张还是色泽,都是顶级。
既叫仕女图,自然是人物画。
画面上,一位大家闺秀般的仕女端坐在绣架前,玉指纤纤捏着一枚绣花针,正在素绢上飞针走线。
绘制者以极其细腻的笔触,将仕女专注绣花的神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柳眉微蹙,杏眼低垂,朱唇轻抿,连额前散落的一缕青丝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启南,这线条怎么有些熟悉?细笔的用法是游丝描吗?”裴玉琴玉手指着仕女的衣衫轻声道。
沈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画中仕女的衣纹处理堪称一绝。
他点点头,“琴姐说的没错,衣袂飘飘若飞,裙裾流转如水。典型的游丝描技法。”
更妙的是,仕女腰间束带的结扣、袖口的花边等细节都一丝不苟,充分展现了画家深厚的写实功力。
继续细看,沈愈的目光被绣架旁的一只狸猫吸引。
这只毛色斑斓的狸猫慵懒地趴在绣架上,前爪舒展,正张着嘴巴打哈欠。
作者用淡墨晕染出猫儿蓬松的毛发,又以焦墨点出炯炯有神的眼睛,将猫儿的憨态可掬与仕女的端庄秀丽形成绝妙对比,为画面平添几分生活情趣。
在画的右上角有一句题诗:“绣花针线手中持,深闺心事谁人知?”
为草书。
笔走龙蛇,潇洒飘逸。
当沈愈的目光落在左下角的落款时,“黄鹤山樵”四个篆字清晰可辨。
“竟是王蒙真迹!”
作为元代四大家之一,王蒙的真迹传世极少,每一件都是博物馆或者美术馆的镇馆之宝。
不过现在说真迹还为时过早。
职业的谨慎让他立即冷静下来。
取出专业放大镜,沈愈俯身仔细查验。
在画心下方,一枚朱砂褪色的“松雪斋”收藏印若隐若现。
这是元代书画泰斗赵孟頫的斋号印。
装裱绫绢以及其它空白处,还钤有明代项元汴的“天籁阁”、清代梁清标的“蕉林书屋”等赫赫有名的鉴藏印记。
这些跨越三个朝代的收藏印,构成了一条清晰有序的流传链条。
“不过……”
沈愈的眉头渐渐皱起,专业的敏锐让他发现了几个疑点。
话的问题点并不少。
首先太新了。
画作虽历经数百年,色彩依然鲜艳如新。
仕女绯红的裙裾采用珍贵的朱砂颜料,历经岁月而不褪色。
绣架上淡青色的绸缎则是用青金石研磨而成,在强光手电下泛着宝石般的光泽。
这种对矿物颜料的精妙运用,正是元代绘画的典型特征。
不过这一切都是对懂行的人说的。
换到富商巨贾眼中就是典型的赝品特征。
并且,印章方面也有些问题。
顾心怡轻声道:“家父三十年前在国外一个小型拍卖会上拍得此画,当时还引起过不小争议。”
沈愈笑笑,“除了太新之外,是不是因为松雪斋这个印鉴?”
见顾心怡颔首,他继续道:“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自幼受到赵孟頫,管道昇,还有舅舅赵雍的指点,在王蒙15岁的时候,赵孟頫去世。
“这幅画明显是王蒙晚年所画。
“按理说,不该有赵孟頫的印鉴。因为那时松雪先生早已仙逝数十余载。”
令人意外的是,沈愈突然抚掌轻笑:“偏偏这方‘假印’,反倒成了此画最好的护身符。
“真正藏家惜画不问真赝,富商权贵只认名家钤印。或许正是这般阴差阳错,才让此画完整的保存到如今!”
顾心怡娇笑点头,“后来经过碳十四检测和颜料分析,以及数位鉴定大师的鉴定,确认为王蒙真迹无疑。启南,这幅画在侧边看与正面看,是不是有些不同?”
沈愈闻言,立即调整观察角度。
当他侧身站在画作旁时,不由得浑身一震。
画中仕女的眼神竟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正面看时,她分明是专注地凝视着绣架。
但从侧面望去,那双杏目却似在眺望远方,眸中含着说不尽的思念与期盼。
似乎在盼着外出的丈夫赶紧归家。
他这才明白,王蒙在创作时运用了极其精妙的“双重视角”技法。
通过精心设计的颜料层叠和光线折射,让仕女的眼神随着观赏角度的变化而改变,完美诠释了“仕女闺怨”这一主题。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沈愈仔细端详着这幅画,满是感慨的道。
裴玉琴点点头,“王蒙生活在元末明初,当时天下大乱,这幅看似寻常的仕女图,实则寄托了那个时代无数女子的哀思之情。
“此画的深层含义确实不是太平时期的画家可以比的!
沈愈此刻才真正明白顾正堂送这份礼物的分量。
若说心中不感动,那就是狼心狗肺了!
出了藏宝室,寿宴已经结束。
沈愈见状反倒松了口气。
他向来不喜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场面。
夜风微凉,沈愈准备去开车。
此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曹达华”三个字让他眉头微蹙。
“小沈,玄元道长此刻正在寒舍。希望你也能来一下,我的车已经到了老顾那里……”
电话那头,曹达华的声音透着几分急切。
挂断电话,沈愈转向身旁的裴玉琴:“琴姐,我得去趟曹家。”
裴玉琴了然地点点头,从手包里取出车钥匙:“我自己开车回去就好。”
她顿了顿,又在后座取了风衣柔声叮嘱:“夜里凉,记得把外套带上。”
目送裴玉琴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沈愈转身坐进曹家派来的劳斯莱斯加长版幻影。
“沈先生,我们直接去加多利山吗?”司机极为恭敬的询问。
望着窗外夜色,沈愈点了点头。
车子稳稳发动,朝太平山下驶去。
而此时顾府露台上,顾心怡倚着罗马柱,手中举着香槟杯与李晴儿碰了一下。
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她望着裴玉琴离去的方向,朱唇轻启:“我倒要看看,启南能宠你到几时!”
夜风卷起她鬓边长发,也带走了这句满是酸意细不可闻的低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