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县之行的最后一夜，陈阳团队无人安眠。
白天雷老爷子那套原始而刚猛的“药针”与“雷火灸”，像一记重锤，敲开了他们认知中医外治法的另一扇大门。
兴奋、震撼、思索、忧虑……种种情绪在每个人心头翻腾。
招待所的房间里，灯光昏黄。
庄启文伏在桌前，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试图将白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条分缕析地记录下来。
“……‘药针’之要，在于‘精准投递’与‘缓释攻邪’。将辛温走窜、活血化瘀、甚至带毒性的药物粉末，通过特制中空针具，直接送入病灶相关的穴位深处。”
“此举规避了口服药物的首过效应和全身分布，可能极大提高局部药物浓度，增强对深伏寒湿瘀毒的‘攻坚’能力。”
“然其风险亦巨：一者，穴位定位须极准，深浅适宜，否则药粉滞留不当，反成异物刺激或损伤神经血管；二者，药粉配伍炮制须万分谨慎，毒剧药如川乌、马钱子等，去毒存效的尺度把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三者，无菌操作难以保障，感染风险不容忽视……”
“……‘雷火灸’之妙，在于‘复合热疗’与‘药力透达’。以猛火草药捻，隔姜蒜灸之，热力峻猛，穿透力强，旨在强行驱散筋骨深处凝滞之寒湿。”
“其中加入威灵仙、透骨草、追地风等祛风通络之品，以及微量硫硝助燃，构思巧妙。此法或能显着改善局部循环，松解粘连，缓解疼痛。但火力控制、灸距、时间、患者耐受度均需极高经验，且对皮肤刺激大，易致灼伤或起泡，后续护理亦需注意……”
庄启文写下这些，眉头却越皱越紧。
雷老爷子的方法，从理论上看，有其合理性，甚至在某些环节，暗合了现代医学的一些思路。
但具体到操作层面，尤其是安全性质控方面，几乎全是凭个人经验，充满了不可控的变量。
这就像一把锋利无比却无鞘的刀，用好了可斩顽疾，用不好则伤人伤己。
另一边房间，夏洪亮和曾云辉挤在一起，对着雷老爷子赠送的那一小包药粉和药捻，嘀嘀咕咕。
夏洪亮捏起一点药粉，凑到鼻尖仔细嗅闻，又用指尖捻开观察：“麝香、肉桂、乳香、没药……嗯，川乌草乌的气味经过炮制确实淡了很多，但那股子辛窜之性还在……马钱子……这味道处理得真不错，几乎闻不到苦味了。还有几味……像是血竭？还是什么别的树脂类？”
曾云辉更谨慎些：“亮子，别乱闻乱碰。雷老爷子说了，这药粉劲大，皮肤接触多了可能都会发麻。”
“知道知道，我有分寸。”
夏洪亮放下药粉，又拿起一根“雷火灸”药捻，轻轻掰开一点，看着里面掺杂的草药颗粒和黑色膏状物。
“艾绒是基础，威灵仙的纤维……透骨草……这是追地风的切片？乌梢蛇粉……啧啧，真是下了本钱。这点硫磺和硝石，比例控制得极好，刚好助燃又不至于爆燃或产生太多有害气体。老爷子是真有手艺！”
“手艺是好，但咱们能学吗？敢用吗？”
曾云辉泼了盆冷水：“没有几十年经验，没有祖传的炮制秘方和手感，照猫画虎，非出事儿不可。”
“我觉得陈阳说得对，这东西，咱们现阶段主要是研究其思路原理，看看能不能用更安全、更规范的方式来替代或改良。”
夏洪亮撇撇嘴：“道理我懂。可这么好的东西，要是就这么埋没在山里，或者因为风险太高而不敢用，岂不是太可惜了？咱们学医的，不就是要想办法把‘有效’和‘安全’统一起来吗？”
于诗韵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参与讨论。
她捧着韩老赠送的那本泛黄手札，又翻到了记载类似“阴毒”案例的那几页，对照着今天雷老爷子治疗寒湿瘀阻痹痛的思路，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外邪（寒湿）入里，与内瘀（旧伤瘀血）相搏，久而成毒，深伏筋骨……治疗需开门逐寇，给邪以出路……雷老爷子用‘药针’破瘀攻毒，用‘雷火灸’温通散寒，正是‘开门逐寇’之法。”
“而我用‘托毒透邪，活血通络，扶正固本’内治小娟，思路其实相通，都是针对深伏之‘毒’与‘瘀’，只不过一从外攻，一从内托……”
她隐约感觉到，在治疗某些顽固性、深层次的疾病时，“内治”与“外治”并非割裂，而是可以相辅相成，甚至内外夹击。
雷老爷子的方法虽然粗糙风险高，但那种“集中优势兵力，直捣病所”的战术思想，却极具启发性。如何将这种思想，与更安全、更系统的内治方药或现代外治技术结合，或许是一个值得探索的方向。
陈阳也没有休息，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黑黝黝的群山轮廓。
山风送来湿润的草木气息，也仿佛带来了雷老爷子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以及他那混合着草药辛香和烟火气的院落。
这次山野之行，收获远超预期。
这一次不仅让队员们见识了民间医术的“野性”力量，更迫使他们去思考一些根本性问题。
中医的传承与创新，规范与灵活，安全与效验，理论与实践……这些矛盾，在雷老爷子那里以一种极端而质朴的方式呈现出来。
其实很多人对中医理解不够，中医的发展也是从野蛮到系统的，中医也在不断的剔除很多东西，一代又一代的中医人逐渐的去完善。
像民间传下来的很多法子，比如雷老爷子的治法，其实并非就是野路子，只不过放在现代化的医院，和现代化的医疗行情中，是需要改善的，要不然很多人接受不了。
“既不能固守学院的‘安全区’，对民间有效经验视而不见或一味贬低；也不能盲目推崇‘土法’，忽视其潜在风险和缺乏规范的问题。”
陈阳心中沉思：“要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其机理，用规范的流程改造其应用，让这些源于实践的智慧，真正融入现代中医体系，安全有效地服务更多人。”
不由的想到了韩老。
这位贯通学院与民间、理论与实践的大师，或许能提供更深刻的洞见和指引。
明天返回江州后，他可能再去拜访韩老，请教关于雷老爷子这类民间技艺的评价与发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