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形回廊尽头,利物浦伯爵站在半敞的落地窗前,肩头披着件银灰色的晚礼斗篷,手中还握着那根不离身的手杖。
他没有回头,只是听见脚步声便淡淡开口:“你来得正好,亚瑟爵士。”
亚瑟停在他身侧,微微颔首:“您有事吩咐?”
利物浦伯爵望着窗外夜色,窗下的花园笼罩在雾气之中,只剩下轮廓:“今晚,我们总算完成了一项苦差。康罗伊……总算是愿意退一步了。”
亚瑟淡淡笑道:“我相信他那一步并不情愿。”
“当然不情愿。”利物浦伯爵终于回头:“但他别无选择,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只是……”
他顿了顿,从斗篷内侧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纸递给亚瑟:“里面的内容你大致能猜的出来:请求内阁斟酌是否任命康罗伊为王室内库管理人,外加提供一笔体面但不引起非议的养老金。”
亚瑟对于信纸上写的内容确实不意外,但他还是接过来扫了一眼。
只不过,他并不是为了阅读内容,而是为了确认上面是否有利物浦伯爵的落款。
果不其然,亚瑟没有在这封信上找到他的署名。
但即便是这样一份没有署名的请愿信,利物浦伯爵都不愿意贸然交到亚瑟的手里,他更希望让亚瑟向维多利亚口头转述刚刚他与康罗伊的谈判结果。
利物浦伯爵见亚瑟将那封没有落款的信纸重新迭好,便缓缓开口道:“你看,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安排,也不至于让人感到羞辱,而仅仅是给他留了一个英国式的政治体面。”
说到这里,利物浦伯爵话锋一转,旁敲侧击的问道:“公主殿下最近心情如何?”
亚瑟将信纸交还给利物浦伯爵:“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能与公主殿下单独见面了,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殿下的心情一直取决于环境。而环境是否安稳,往往又取决于她是否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对待。”
“说得好。”利物浦伯爵微微一笑:“殿下的独立已经近在眼前了。现在,只需要她表明态度,哪怕只是间接的、象征性的,也好。”
亚瑟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当明白人,他只是侧过头看着伯爵:“您的意思是?”
“一个点头,一句不置可否的话,一个愿意将信封收下的动作。”利物浦伯爵的语气很轻:“只要殿下愿意表现出这样的姿态,我便可以告诉内阁:她已经默许此事了。”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假装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亚瑟爵士,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习性……你觉得,殿下现在有这个意愿吗?”
这是试探。
亚瑟当然听得出来。
利物浦伯爵的任务是维持好肯特公爵夫人以及康罗伊与维多利亚之间的平衡,尽最大努力保证双方不至于落入鱼死网破的境地,从而确保英国的王位继承能够平稳进行。
与此同时,利物浦伯爵或多或少也听说了一些拉姆斯盖特事件的内情,了解维多利亚执拗的个性。因此,想要劝她退一步的难度,实际上并不比劝康罗伊退一步低。
他在全世界环顾一圈,现如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恐怕除了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以外,就只剩下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和莱岑夫人了。
但是,鉴于莱岑夫人与康罗伊水火不容的关系,她实际上压根不可能接下这个任务。
至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这头嘛……
二人矛盾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去年的拉姆斯盖特事件,而在拉姆斯盖特之前,他们俩的关系至少从表面上看,还算说得过去。
因此,利物浦伯爵想当然的把突破口放在了他的身上。
正当利物浦伯爵以为亚瑟要开始提条件的时候,岂料他却眼见着亚瑟轻轻的向后靠了靠,就好像是要与这个话题划清界限似的。
“如果您想知道公主殿下的意愿,我建议您亲自去问她。”
利物浦伯爵眨了眨眼,笑容里透露出一股难以捉摸的意味:“我如果能去问,就不必劳烦您了,亚瑟爵士。公主殿下现在对大部分人都不信任,但是,我听说,殿下对你是从未拒之门外的。有些话,纸上写出来就成了宣战檄文。但是,由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时候,适当地说出来,就可以化解冲突。您是当过外交官的,我想您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制造了“高加索事件”的前外交官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话,倘若当着他面说这话的是外交大臣帕麦斯顿,那亚瑟多半会把这当做讥讽。
但是鉴于利物浦伯爵是个保守党人,亚瑟暂且耐着性子把这当做是他的不慎失言:“您是在打算让我去劝说公主殿下接受您的意见吗?”
“不。”利物浦当即否认,他的回答听起来极为得体:“我怎么敢让一位随时可能登基的君主附和我的意见?那太不礼貌了。”
他顿了顿,慢慢补上那句真正想说的话:“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有把握,让殿下放下成见。”
空气忽然静了一瞬。
亚瑟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片刻后才开口道:“我没有把握能让她放下什么。”
利物浦伯爵微微皱眉。
亚瑟紧接着补了一句:“但我或许能安排一场……不那么尖锐的对话机会。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从旁作陪,至于公主殿下会在那一刻说什么、做什么,那完全取决于她自己。”
“这已经足够了。”利物浦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他拍了拍手杖的银首:“亚瑟爵士,请您相信,我不是要为康罗伊谋取什么复职之路。我只是想让一切,在表面上维持住妥帖与体面。”
亚瑟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就像这封没有署名的信。”
利物浦伯爵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向亚瑟伸出了手:“那就拜托您了。”
……
黑色的马车驶入特拉法加广场西侧的拱门,晨间的伦敦正在逐渐苏醒,煤气灯尚未熄灭,街道还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由于今天的活动安排,国家美术馆的正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早晨八点半对外开放,石阶边围起了象征王室活动的临时围栏,几队苏格兰场的皇家骑警正默默的守候在路旁。
上午九点,肯辛顿宫的马车如期出现在国家美术馆附近的街道上,街道上前来看热闹的市民看见车队出现顿时发出阵阵欢呼雀跃的呐喊,许多绅士都把帽子给扔到了天上去,然而肯辛顿宫的车队却没有按照预订计划那样直接驶入主入口。
在亚瑟的安排下,车队以出于安全考虑的名义,提前拐入了靠近画廊东翼的花园小径。
早晨七点就已经抵达特拉法加广场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已经提前完成了对于现场苏格兰场安保工作的检查,他此时正候在花园小径的尽头。他的身后是一间尚未开放的艺术陈列室,里面的门没有上锁,室内空无一人。
维多利亚今天挑了一身深蓝色的晨装,下车时裙摆轻轻一荡,晨雾打湿了她的鞋尖。
她抬眼看见等候在小径尽头的亚瑟,眼神里先是一瞬的紧张,随即明显放松下来。
“殿下。”亚瑟收起怀表,顺势迎了上去:“我为您安排了一个短暂的会面时间,地方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您。”
维多利亚压低声音,几乎像是在向一位知己吐露心声:“亚瑟爵士,您用不着解释太多。如果是你安排的,我就放心。”
莱岑夫人跟在她身后略微清了清嗓子,提醒她注意身份。
亚瑟顺势俯身行礼道:“我的荣幸,殿下。”
维多利亚只是略带倔强地摆了摆手,径直跟着亚瑟走进那间尚未开放的展厅。
展厅里很静,空气中带着石灰和清漆的气味,墙上挂着的许多画布还被麻布覆盖着,看起来尚未完工。
亚瑟为她拉开椅子,维多利亚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小声对他说道:“我整整一夜都没睡好。我知道利物浦伯爵一定还会替康罗伊说话,但我真的……真的再也受不了他了。”
亚瑟闻言轻声安慰道:“我明白,殿下。您只要记住赫伯特·泰勒爵士的话就行了,如果您真的不愿让步的话,这个国家没有人能够勉强您。”
维多利亚听到这里,眼神立刻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心头重负:“只有你和莱岑,是永远站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说要体面,要平衡,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的站在我的角度说话。”
她的语气里带着少女式的急切和隐隐的不安:“你和莱岑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的,对吧?就算他们都逼我,你们也不会丢下我,对吗?”
亚瑟笑着微微颔首:“不止是我和莱岑夫人,还有苏格兰场,殿下,支持您的人,远比您想象中还要多。”
维多利亚听到这番话,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原本按照威廉四世的旨意,在她成年之后,她就可以立即搬出肯辛顿宫,并且得到每年一万镑的财政补贴。
但是由于亲爱的威廉叔叔突然病情恶化,所以这件事不得不被暂且搁置,愿望的突然落空免不了让维多利亚感到辗转反侧,以致于她尽可能的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维多利亚安心地笑了一下,转瞬又收敛笑意,挺直腰背,努力用更成熟的口吻开口道:“好。那就请利物浦伯爵进来吧。我想让他亲耳听见我的立场。”
亚瑟轻轻推开展厅的侧门,领着利物浦伯爵缓步走入。
伯爵先是恭敬地向维多利亚鞠了一躬:“殿下,感谢您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我。”
维多利亚并没有立即示意他坐下,而是先低头展开手中的一迭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字体清秀,显然是出自莱岑的抄录:“我昨晚想了很久,也写下了一些要点,今天必须当面说清楚。”
利物浦微微颔首,耐心的聆听着。
“首先……”维多利亚逐条开口,声音有些急促,却力求条理分明:“我不会任命私人秘书。我不愿让任何人以这个名义,代替我处理政务或者左右我的个人判断。其次,我愿意把日常事务中的权力,委托给首相墨尔本勋爵来行使。我知道他有经验,也有责任感。相比其他人,他是我最信任的辅佐者。”
维多利亚稍作停顿,语气也瞬间转冷:“但是,继续与约翰·康罗伊爵士共事,这绝无可能。”
这句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强烈的情绪与不满。
利物浦伯爵眉心轻轻一动,却没有立刻插话,他想要听完缘由。
“阁下。”维多利亚继续说着,话语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约翰爵士这些年来对我做过多少怠慢和无礼之举。那不是偶然的粗鲁,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轻视与压迫。更何况……除了这些,关于他,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这些事情,使得我绝不可能让他留在身边,担任任何机要职务,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王室的内库管理人。”
利物浦听到这里,终于开口,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殿下,您所说的……能否让我知道的更多?如果要让内阁和枢密院信服,您必须提供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维多利亚听到这话,顿时一阵脸红。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利物浦伯爵解释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拉姆斯盖特事件倒是可以摆到明面上,但是……
她亲眼看见的,康罗伊与她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的那些过分亲昵的举动,那些事情……
无论是从身为女儿的立场上,还是基于王室体面考虑,她都无法在外人面前启齿。
“不能。我不会告诉您。我不需要任何旁证,也不需要别人替我作证。因为这些事情,是我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不是别人告诉我,不是流言,不是传话。而是我亲自知道的,这些事情,足以让我丧失一切对于约翰·康罗伊爵士的信任。”
维多利亚把手里的那封信递了过去。那是莱岑亲手誊写的,上面简洁明了地表达了她的立场:拒绝一切有关康罗伊的安排,不愿许下任何承诺。
利物浦接过那封信,展开一角,看了一眼,随即又合上。
上面有明确的落款,但没有任何承诺,剩下的全是赤裸裸的拒绝。
利物浦伯爵低下眼睛,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叹息。
他轻轻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殿下,难道真的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维多利亚听到利物浦伯爵居然还在帮着康罗伊说话,一时忍不住带了点哭腔:“阁下,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写的很清楚了,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些年他们给我造成的艰难处境吧。请您原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任何为康罗伊辩解的立场。”
利物浦伯爵看到王储居然差点哭出声,这才意识到事情貌似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维多利亚身边的亚瑟,确认了亚瑟也没有半点为康罗伊说话的意思后,他只能俯身,深深的行了一礼道:“殿下,虽然我不知道您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我保证:我会如实转达您的意愿的。”